周作人与张凤举的“糊涂双簧”
——周作人发表在《国民新报副刊》中的佚信

□ 张向东
周作人一生用过多少个笔名,恐怕谁也说不清。连他自己都感慨说:“我的别名也实在太多了,自从在书房的时候起,便种种的换花样,后来看见还自惊讶,在那时有过这称号么?”周作人为何经常变换笔名?其动机无非两个方面:一是出于个人心理上的好奇、好玩;二是出于职业和论战的需要。周作人以生僻的笔名发表的作品,大半是“骂人”的。而他又是个绅士气颇重的人,于是他的这类文章经常以变幻多端,且十分生僻的笔名发表。
周作人1926年3月以笔名子荣发表在《国民新报副刊》上的和公苌所演“糊涂双簧”,即是涉及与胡适、丁文江等人之间是非恩怨,而采取的迂回曲折的论战方式。
1926年3月11日、13日《国民新报副刊》连载了署名“公苌”的《糊涂账》,作者以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英国驻天津记者乌得黑(即伍德海(1883-1959)Henry George Wandesforde Woodhead)感慨中国“明白人”(“高等华人”)太少,引出话题,讽刺加入“皇英政府办理对华文化事业委员会”成员。因为公苌的《糊涂账》一开头便说:“子荣君和我的糊涂是见于经典的”,于是便有了3月16日发表的这封署名子荣的《糊涂双簧》:
糊涂双簧(《国民新报副刊》1926年第91期)
子荣
公苌兄:
承你在《糊涂账》里提起我,这实在是很荣幸的事,因为你用了我们(还是应该说咱们呀,照北京的说法?)来起兴(去声),兴出那班大英帝国鉴定的高等华人来。所以,我可以说是与有荣焉了。但是,你虽然知道我(们)的糊涂见于经典,却未必知道我的乃是蒙那大英帝国鉴定的高等华人所鉴定的罢?这件事情是出现在五卅流血,已发现了甲乙丙几位高等华人以后,我偶然介绍一个与乙高等华人闹过意见(自然是为了那上海叛逆事件)的教天文的朋友,甲高等华人遂鉴定我为十足低等而宣告曰:“某人是极糊涂的人。”虽然我的受知师不是大英国的鸟得黑,我总也还算有荣誉,若同那些还够不上高等华人的品题的同胞们一比较,喔,这大约可以说是骑驴的与挑脚汉之比欤?
皇英文化要布施给我们了,这总是应该感激涕零的,无论他怎样布施,或是外国火腿一双,或是月薪百镑。据大日本的报说,从前明治大帝家里的那一位啊,到上野动物园去的时候,猴子都感天恩而泣下,我们忝为“衣周公之服”的“狙”,(见张公之江整顿学风鱼电中,有人说他不愧为文襄公之难弟云,)况且里边又出过几只“高等”狙过,那么自然应当更知自奋,知道感谢了。我想这月薪与外国火腿都是万不可少的,倘若没有火腿,也就没有月薪了。该月薪出于皇英文化事业恩款,而恩款即出于拳匪赔款,而该拳匪则又承爱伏生(“五卅”惨案中下令枪杀中国群众的英国捕头——引者注)鸟得黑诸公的先德用棍子打出来,用脚踢出来的,此其一;该月薪系恩赐高等华人者,而该华人之得称为高等则因为在上海叛逆的时候能够力唱“低调”的缘故,而该上海叛逆则又承爱伏生辈用棍子打出来,用脚踢出来,而复由爱伏生自己用枪弹剿平的,此其二。呜呼,此其因缘可深长思矣。有一个久在周玉帅幕下的老孝廉听我讲这件新闻之后,即取出嘴里的旱烟袋,口占七绝之下联曰,“可怜上海滩头血,换取黄金作俸钱。”此翁盖亦是低等华人也。他有一个孙子在上海作“洋行小鬼”,也是赚的洋大人的钱,不过那不是与庚子乙丑事件有关的有点血腥气的东西,倒也还罢了。
倘若委员会里的高等英华人肯收受低等华人的条陈,我倒有一点意思,请他们卖出一半扩充租界,以一半送人往英美留学。补助教会却可以不必,因为你看传道这许多年竟没有造成一个半个高等华人可以作柱石的,这成绩多么不佳,哪里比得上留学。说不定,我想得出这种好意见,或者已经有了中等华人的资格了。不要高声,让我去请鸟得黑大老爷鉴定一下看。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子荣再拜。
(记者记:公苌君另有回信,下期当代发表。)
《国民新报副刊》发表子荣的这封“糊涂双簧”后,接着发表了公苌的下面这封回信。
糊涂账(《国民新报副刊》1926年第93期)
公苌
子荣兄:
手书从天外来,实演“双簧”,喜慰至不可言。
所论各节“几无一个字不赞成”的,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罢。若然,则天下多的是糊涂人——即低等华人——我想对于你请皇英庚款委员会里的高等英华人拿一半钱去扩充租界,一半钱去派遣英美留学生的条陈,他们一定也愿意和我一样,加入签名。向皇英庚款委员会上条陈,这是多么光荣的事!而况条陈的内容又是一方面为高等华人谋幸福,一方面把低等华人改造为高等华人!人虽糊涂而低等,求长进,学好的心思总还是有的。狗和猫还爱吃好的呢,“狙”又何能自外。
不过谈到“狙”就想到你信里所指那位张文襄公的难弟。据说张之江公的整顿学风鱼电是上了部下的当,现在此公已经后悔了。这倒也罢。本来先民有言,“捕风捉影”一类的事是谁也办不到的,何况补来之后,还需加一番整顿呢。从前有一个先生因为学生放屁太多,心滋不悦,乃下令限一日之内将屁捉出来,否则笞臀五十示惩。学生大窘,索屁急,但遍搜不得,几绝望,夜深始将一荷叶小包至。先生问曰:“这是什么东西?”学生惨然对曰:
屁是一阵风,一去永无踪。
捉屁捉不到,捉到屁祖宗。
先生大喜,连呼“有出息,有出息!原来还有屁祖宗这种东西,我都不知道!”结果不消说很圆满,学生的尊臀挨了一百。
所谓“整顿学风”也就是如此,不过放屁的和捉屁的不是一个人物罢了。
以上两信涉及的人事比较浮泛,且多为含糊的影射。但有一个核心的话题是对加入“皇英庚款委员会”的“高等华人”的嘲讽。据查,在周氏兄弟二三十年代的文章中,“高等华人”是仅次于“正人君子”的一个专指其论敌的代名词。鲁迅《马上支日记》1926年7月4日条下即有这样的说法:“但我总觉得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吃,便将中国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虽然出了两三位‘高等华人’,而别的人们也还是‘下等’的一般。”由此可见,“高等华人”是1925年出现的,而且是“两三位”(子荣信中为“甲乙丙”),在周氏兄弟这个圈子里基本是“共识”。那么史实究竟如何呢?
1926年2月,“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正式成立,其中中方委员三人为胡适、丁文江、王景春(此三人中,王来自外交界,似乎和周作人等无甚瓜葛)。“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中方委员的推荐在1925年即已开始,胡适、丁文江还曾为此极力运作,而且他们都在“五卅”惨案中的言论招致进步人士的不满。
子荣信中所称“该华人之得称为高等则因为在上海叛逆的时候能够力唱‘低调’的缘故”,即指丁文江在“五卅”惨案后所发表的《高调与责任》一文。丁文江认为“五卅”惨案后的罢工罢市、抵制英日货等群众反帝运动,都是“我们的知识阶级最喜欢唱高调不知道负责任”表现。在丁文江的言论招致广泛的批评后,胡适为此出面调停、为丁文江解围。
我们看周作人1925年在《对于上海事件之感言》中所说:“我们希望国人力争,当与英国断绝经济关系(没有别的法子),至达到平等待遇的目的之日为止。”便知道他对“五卅”事件的态度与胡适、丁文江等的不同了。
尽管和胡适的私谊不错,但周作人对胡适在溥仪出宫、倒章(士钊)运动、女师大风潮、“五卅”惨案等重大事件中的表现,甚为不满。所以周作人只能对他含沙射影地批评了。
另外上述两信中都谈到的“狙”,子荣信中已注明是出自张之江整顿学风鱼电中(原文为1926年2月6日西北边防督办张之江致临时执政段祺瑞电所说:“今则遽腾盲瞽,喜为荒唐恣肆之说,以其诙诡幻怪之闻,抨击国学,不遗余力,如衣狙以周公之服,必挽裂尽去而后快。”)。周作人之所以佂引这一典故,是因为他自1925年以来,尤其是在女师大事件中,与章士钊积怨颇深。所以张之江自1925年以来与段祺瑞、贾德耀、章士钊之间关于整顿学风的往来函电,他都十分关注,并且以《整顿学风文件》为名,悉数编入1926年3月22日的《语丝》第71期中。
子荣信中说,他介绍一个与乙高等华人闹过意见的教天文的朋友,甲高等华人遂鉴定我为十足低等。甲乙高等华人应为胡适、丁文江,但周作人的朋友中教天文的是指谁呢?这个线索很重要,但目前难得索解。
我们判断此信的作者子荣即是周作人,一是此前他已用过此名,二是此信的文体风格、内容观点,都与周作人若合符节。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既然子荣的信发表时冠以“糊涂双簧”,而且在内容上与公苌的前后两篇“糊涂账”相呼应。很显然,这个与子荣演“双簧”的公苌,不是两个普通作者在刊物上的“偶遇”,而是熟人之间的精心策划。
要知道公苌是谁,先得从《国民新报副刊》这个刊物说起。《国民新报》创刊于1925年8月25日,是国民党左派在北京发行的一份机关日报。《国民新报副刊》创刊于1925年12月5日,1926年7月停刊。《国民新报副刊》分为甲刊与乙刊。乙刊登载文艺作品,每周二、四、六出版,每期只有四页,发表两到三篇作品,由鲁迅与张凤举轮流主编。
发表《糊涂双簧》的即是《国民新报副刊》乙刊。由于众所周知的周氏兄弟的“失和”事件,周作人在该刊发表作品,不可能经鲁迅之手。周作人1926年1月28日首次在《国民新报副刊》以“岂明”发表《日本的恩惠》,同期便有张定璜(即张凤举)的《一个感想》。这就基本证实了周作人在《国民新报副刊》从一开始发表作品,便是经张凤举之手的。
子荣的《糊涂双簧》后有编者按说:“公苌君另有回信,下期当代发表。”子荣的信里并无对公苌的辩难或质疑,而且《糊涂双簧》正在编辑中,编辑何以知道公苌另有回信。而且我们看下一期中公苌的《糊涂账》,也只是浮泛的一唱一和,并无实质性的回应内容。而且下一期公苌信中开头便说:“手书从天外来,实演‘双簧’,喜慰至不可言。”这句半真半假的夫子自道,说明公苌和子荣之间的通信,不是两个作者之间有实质意义的争论、辩难,而只是浮泛的“附和”,实为精心设计的对“敌”斗争策略。所以据此推测,这个公苌,就是当时与周氏兄弟都过从甚密的张凤举。而“公苌”的含义,据我推测,即是凤举之姓“弓长”张的谐音的改头换面,以便遮人耳目。
子荣的答信之所以名为“糊涂双簧”,而公苌又能对“双簧”这一“典故”心领神会者,是因为周作人是“五四”文学革命中钱玄同、刘半农所演“双簧”的策划者之一。而张凤举肯定对此耳熟能详。
周作人在1957年曾回忆说:“张定璜与‘正人君子’本来有交情,有一个时期我也由他的中介与‘东吉祥’诸君打过交道,他又两面拉拢,鲁迅曾有一时和他合编过《国民新报》的副刊,也不免受了利用。”正因为张凤举是“两面拉拢”,所以不愿暴露身份。
也许胡适早已认识到周氏兄弟对他的不满,也与张凤举的“挑拨离间”有关,他在鲁迅逝世后给苏雪林的信中,将张凤举称为“小人”:“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身不忘此仇恨!”
尽管周作人推崇“平淡冲和”的境界,也给人留下了温文尔雅的绅士印象,但“浮躁凌厉”的“流氓鬼”是他思想和个性中非常重要的一面,这尤其表现在他与章士钊、陈西滢等的斗争中。在与敌论战过程中,出于各种人情世故方面的顾虑,他有时不得不迂回曲折、含沙射影,但也难掩其“流氓鬼”的棱角与锋芒。他与张凤举所演“糊涂双簧”,即是他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我们通过这些为他自己所精心“伪装”的文献,可以看到一个更全面、更本色的周作人。
张向东,西北民族大学教授、博导,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著有《民国作家的别材与别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