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爸爸的门牙掉了我开始鄙视自己

因为疫情，我和爸爸已经大半年没见了。

他在香港定居，和我继母一起。因为来内地再返回香港要隔离14天，他一直不敢过来。上次见面，他给了我10包垃圾袋，白色的，很厚实，比我网购的不知好多少倍。

当时我还想，这么多，什么时候用得完？

没想到袋子已经用完了，我们还相见无期。

因为疫情，我所在的报社春节后就减版了，春节前做好的内容还静静躺在电脑D盘里，可能它再也没机会上版了吧。

你看，人生从来不会让你准备好。

爸爸说：没事，牙掉了更舒服

这大半年来，我和爸爸的联络仅限于他在家族群里晒照片，我顺着话题私下找他聊两句。要不就是逢年过节的简单问候，视频少之又少。直到昨晚，他心血来潮要和我女儿视频。

女儿才13个月，还不会说话，对着许久未见的外公也不认识了，才看了几眼就不耐烦地啊啊叫。

爸爸对着镜头大笑，嘴一咧开，两颗门牙不见了，只剩一个黑洞。

爸爸的牙呢？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联想到演员为了拍戏把门牙涂黑。

我问他，你的牙呢？

掉了。

怎么掉的？

太脆了，吃饭的时候连根断了。

看着我皱着的眉，他笑着说：没事，掉了更舒服。说着用舌头舔了舔那不存在的门牙。

怎么可能会更舒服，这话傻子都不会信。

想起几年前，我买杏干给他吃，他说里面的杏仁比杏干好吃。要吃到杏仁，就必须咬开坚硬的杏核。当时我就觉得他这种用牙方式不行，但他正值壮年，身体健康，在我心中依然是顶天立地的能人，就随他。

现在想来，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半老头子。

我太后知后觉了。

“我很心疼”四个字，我打了又删

我的家人都有一口整齐的牙齿，尤其是奶奶，门牙又大又白。

奶奶不漂亮，小眼睛、大鼻子，不笑时嘴角还略微向下，一脸苦相。但一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整张脸都灿烂起来。

爸爸的样子随她，也继承了她的牙齿与笑容。

我就比较倒霉，继承了奶奶的样子，却没有继承她的牙齿。我的两颗门牙分得比较开，中间的缝隙非常显眼。尽管我家人常常鼓励我，说我笑起来很好看，但这30多年来，我都习惯在大笑时捂住嘴巴。

如今爸爸的门牙不在了，爽朗的笑容也逊色多了。

我很难过。

年轻时，我的感情很炽热，浑身总有用不完的情与爱，恨不得每天歌颂爱情，恨不得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燃烧自我。我不怕粉身碎骨，只怕火烧得不够旺。

生孩子后，对情感的用力也没有减弱半分。看不起老一辈人不善言辞的那一套，天天对着女儿说我爱你。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个新时代的开明妈妈，表达感情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但是对着爸爸，我才发现自己做不到。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但说出来的话平淡如水：你什么时候回内地？要种牙还是装假牙？

结束视频后，我发微信给他：看到你牙齿没有了，我很心疼。后四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折腾了好几回才发出去。

才发现自己活成了以前鄙视的中年人的模样。爱你在心口难开，原来是这样的。

爸爸更内敛，他收到后没回我。

我为女儿造了一艘宇宙飞船

除了难过，我还觉得很可惜。

自诩新时代女性的我，对“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嗤之以鼻，认为“我的身体我做主”。但生了女儿后，我发现自己看不得关于受伤、致残等的新闻。看见有人出车祸被撞至半身不遂，有人聚众斗殴至受伤，我就会忍不住想，他们的妈妈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他们，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肝宝贝被车撞、被人打的。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发生在我女儿身上会怎样。

我和老公结婚10年才生下女儿。一开始是不想要，后来迫于长辈的压力，不得不开始备孕，却发现自己输卵管堵塞，子宫壁太薄，缺乏怀孕条件。无奈之下做了试管，一天打好几支针，屁股针去医院打，手臂和肚皮的针自己打。照B超、打针、吃药，熬完一个疗程后全麻取卵，配对，植入胚胎。

第一次失败了，养了身体3个月后再来。

第二次取卵后，我的小腹坠痛了半个月。

怀孕后，医生又说胚胎质量不好，要天天注射黄体酮保胎，这一打就是4个月。黄体酮是油，打进去后身体吸收不了，屁股上起了几个硬块，过了小半年才消。

生女儿时，我痛了27个小时。但这不算什么，真正的磨难从生完后才开始。我是顺产的，但因为注射黄体酮的原因，我的胎盘黏连无法自然娩出，最后几个医生轮番伸手去掏，没有麻醉。

我感觉自己身处地狱，又由于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了。医生掏不干净，3天后我做了一次清宫手术，依然不彻底。至今还有一小块胎盘留在子宫内，我也懒得管。

怀孕时，我常常跟老公开玩笑说，我为我们的孩子造了一艘宇宙飞船（肉身），现在她的灵魂终于能着陆了。我吃了这么多苦头，就是为了给她一个身体，让她自由地行走于人世间。

别人的妈妈又何尝不是如此？要是奶奶看到了爸爸现在的样子，应该也会心疼吧。

为人母后，我对于爱情与亲情的理解也更上了一个台阶。

未必要烈火焚身般的热烈才叫真感情，大道至简，大爱无声。

就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看似平静的海面下藏着多少暗涌。

□ 孙璐（报社员工，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