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治疗抑郁症 他花17万往大脑植入电极
脑深部电刺激疗法尚处临床试验阶段,有待获得常规医疗应用许可

10月10日是世界精神卫生日。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统计,全球有约10亿人患有精神障碍,每40秒就有一人因自杀而失去生命。而《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提到,我国抑郁症患病率达到2.1%,截至2017年底,全国已登记在册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581万人。
每一个数字背后,可能都是一个被改变的人生。
目前,抑郁症治疗主要依赖抗抑郁药。但识别率低、就诊率低、治愈率低的问题,仍然困扰着许多患者。为了寻找更好的治疗手段,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以下简称“瑞金医院”)功能神经外科的孙伯民医生团队,于近年展开了针对难治性抑郁症的脑深部电刺激(DBS)疗法临床试验。相关负责人告诉南都记者,已有七位患者接受手术。
我们采访了其中一位患者陈佛新。1996年,他因病情严重,不得不从大学退学,回家治疗。抑郁症好了又复发,他虽然结了婚,却只能回乡下靠父母生存。在被抑郁症“中断”人生的数年里,陈佛新尝试过各种药物治疗,甚至尝试过电休克疗法,也无法重拾对生活的信心。
当他得知,往大脑里植入电极,有可能治愈抑郁症,他决定花17万“赌一把”。以下是他的讲述。
1996年 大学发病
“觉得后面有人跟着”
有天晚自修之后,我和同学去打乒乓球。窗外有一对学姐学哥在谈恋爱,我们去捡球时可能打扰到了他们,互相拌了几下嘴,他们说了一些狠话。从那之后,我就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没有和别人说过这种感觉,就想独自把它承担下来。得了抑郁症之后,同学和我说话我也不会回答,就是一个人躺在床上,也没法去上课了。
休学回家治疗了一年,我回校复读。可是成绩还是跟不上,我的状态又不好了,就退学回来一直在家吃药看病。状态最不好的时候,吃饭都是家里人料理的。别人会觉得我太懒,其实我是没有能动力了,死气沉沉的,把自己封闭起来,跟父母也没什么话讲。
2003年 好转上班
“心里有一口气出来了”
中间我也好转过。有一天妈妈在地里干农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跑去和妈妈聊天。聊着聊着,我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出来了,大脑就变回了正常人的思维,感觉好得莫名其妙。在这之后,我就到一个装潢公司上班,一直工作到2014年。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干得挺好的,也承担带新手的任务。
但原来的两个车间主任跳槽后,另外两个跟我一样的正式工被选成了组长。老板可能考虑到我曾有抑郁症,就没有选我。我觉得遭到不公平待遇,抑郁症又发作了。
原来我也有积极上进的想法,但是身体不听话,它要往下掉,别人把你往外拉也拉不动。接受治疗之后,我状态稍微好一点,想去上班,但工作十天八天,状态再次低落下来,又不能正常上班了。
2014年 再次回乡
“生病了,儿子也不怎么跟我交流”
因为这个病,我状态正常、上班的时候,在当地也娶不到老婆。我不正常的时候,也没有人给我介绍。就算有人介绍我也回绝,我有病,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也不能影响到别人。后来遇到我老婆,她是外地的,也结过婚,2014年我病情复发时,我们有孩子了,她就只能接受现实。
那时候儿子上四年级,但因为我生病了,话也不多,儿子也不怎么跟我交流。我本来是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城里,但因为发病被送到医院接受封闭治疗。从医院回来以后,因为孩子还在上学,老婆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我不可能再让她照顾,就回到乡下,靠着爸爸妈妈生活。
2014年到2017年,我都是在当地的精神疾病专科医院看病,每年都要去两三趟,各种治疗抑郁症的手段都试了,吃了好多种药,还尝试过电休克治疗,都不能恢复。
2017年 植入电极
“病情不允许再拖延,我想赌一把”
我爸的一个朋友,看到电视里介绍,上海瑞金医院可以用脑深部电刺激治疗抑郁症,让我过去试一试。去了之后医生说,这个疗法需要做开颅手术,把脑起搏器放到身体里,但还处在试验阶段,属于新课题,可能可以治好。我觉得可能没什么把握,但我的情况不允许再拖延,想就赌一把,做这个手术需17万。
在术前一周的观察期里,我看到有些帕金森患者做了这个手术之后,恢复了运动功能,我就对它有了一些信心。不过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放到了我脑子里,我没看过,也没问过。
2017年11月13日,我做了脑深部电刺激植入手术。手术的过程全然不知,等我清醒过来,睁开眼,感觉就跟睡了一觉一样。回到病房之后,医生拿着一个像遥控器的设备,给我调整电极的触点、电量之类的。
在医院休息一段时间后,就出院回家了。我能清楚看到右胸口有块像火柴盒一样的凸起,还有一根导线连在上面,头顶两边也有两个小突起,有大拇指头指甲盖那么大,摸起来硬硬的,不疼也不痒,洗澡、洗头、运动、睡觉都没有影响。但是我感觉自己的状态还是不大好,人还是不主动的状态,正常的动力还没有调节起来,不是很想说话,也不是很想做事。
2018年 最后调试
“反正有希望最好,没希望也只能这样”
达不到效果,我就往医院跑,内心还是希望能够一下子转变过来,让我能够恢复正常的状态。反正有这个机器装在脑子里,我就很期待它能发挥作用。我家在江苏南通,到上海瑞金医院需要先坐两个小时汽车,再坐公交车。每个月我都是一个人到上海来调试,即便状态不好也是一个人过来。
刚开始状态还有点起伏,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能正常吃饭,但也没找到坚决生活下去的信心,没找到那种“我对了”的感觉。到了第二年的五六月份,一下子人就变得很消极,好像比以前还严重,根本就看不到希望,可以说已经自我放弃了,不想活了。
那段时间,医生说打电话找不到我,是我父亲接的电话。医生没有放弃我,就不停开导我,让我不要放弃,我就很勉强地去了医院最后一次。那次去医院,医生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说如果这一次能调好就好,调不好也实在没有办法。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七上八下,但也只能接受,反正有希望最好,没有希望也只能这样。
那天下午调好了,我在医院睡了一觉。第二天五六点就醒了,那种压抑的感觉缓解了,有跟人沟通的欲望了。当时我要去做磁共振,看到一个青少年也准备做磁共振,我就主动去问他是什么情况。他说打篮球脚扭了,我说你们上海人特别注重身体,打个篮球扭了脚还要做磁共振,在我们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自己是软组织损伤,要磁共振才可以看得出来。
我已经好多年没像这样正常地跟陌生人聊天了,所以这段对话我印象蛮深。我很开心,能像正常人一样跟人交流,以后工作、生活就能够步入正轨。医生看我调试好了,也是很为我高兴。我也打电话跟老婆说恢复了,能够跟人沟通了,她也很开心,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
2020年 生活恢复
“我今年45岁了,应该是奋斗的年龄”
我因为生这个病,办了残疾证。调试好回家之后,先在大队的残疾人之家,做了一个月手工,后来联系公司说想回去上班。车间主任说你不要像以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行。我说这次好了,不会的。我2018年7月重回公司上班,到今天整整两年了。我的工作性质是全年上班,按天结算工资,休息就没工资,我一般都不怎么舍得请假。
现在做的都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但感觉老板没有给公平的待遇,一直很纠结。前两天在公司干活发生了点意外,从两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肌肉有点伤,估计问题不大,就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次发生事故,也是因为我一直在纠结待遇的事,状态不是很好。工作的这两年,工资跟同岗位的人差了好多。只要工资合适,我想跳槽。我今年45岁了,应该是奋斗的年龄。
现在我住在小镇上,吃完晚饭就会出去健健身,跳跳广场舞,每晚跳一个多小时。目前比较热衷于锻炼身体,买了两个哑铃,每个有二十多斤,老婆都拎不动。有时候早上一手拎一个,拿在手里摆三四十次,练一练。比较欣慰的就是,我现在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有一技之长,还能够为家庭发挥一些作用。
我现在纠结一件事,这个机器没电之后要不要取出来。这两年也没怎么跟医生沟通,但我想让他们在电池还有电的情况下,关一下机,看看我能不能适应没有脑起搏器的状态,无论如何我也想试一下。如果能够适应我也不想再换电池了,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是我也没有信心,这个病不受自己控制,不是说你想摆脱就能摆脱,你想好就能好的。
(应受访者要求,陈佛新为化名。)
记者手记
期盼在未来,陈佛新的“幸运”能变成常态
与其他抑郁症患者相比,陈佛新是幸运的。南都记者从治疗团队相关负责人处了解到,陈佛新接受的脑深部电刺激疗法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有待获得常规医疗应用许可。在获得许可前,科学家们还要解决多重难题。
首先是个体差异性的问题。正如陈佛新在植入电极后经历了反复调整,脑电刺激的参数不是恒定的,而是要结合不同患者的情况进行个性化设置。更重要的是,科学家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抑郁症的致病原因,也无法准确地解码脑电信号。
以瑞金医院的项目为例,虽然临床试验效果不错,找到了一些有效的脑电刺激区域,但背后的神经机理还不清楚。大脑各个区域的活动,与人的精巧动作、情绪等存在怎样的对应关系?是否存在一些信号,与抑郁症诊疗高度相关?这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我们期盼在未来,陈佛新的“幸运”能够变成常态,推广到其他抑郁症患者身上。
采写:南都记者 潘颖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