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节气
□ 蔡华健
季节无声的音符
让万物柔软,贴近大地
潜行到更远的深处
开始人世间一切的秘密
节气,像只无形的手,令人敬畏地把时间分割成片段,存在我们的记忆里。
立春的时候,大地一片沉寂,只有风声呼啸,冬天的严肃,让春节的喜庆也无法恣意快乐。雨水时分,略带湿润的风吹来,蝼蛄始振,院子里的花草开始摇曳,田野里有了鸭子柔和的响声。
清明,我见到了父亲,我的内心一片哀伤。其实那天春和景明,阳光起得比以往更早,也更明亮,但他把我叫进他的小屋,有气无力地交待我一些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光散乱,已经没有以往的聚力了。
我问他身体怎样了,他说近来精神不好,老感觉累,前几天淋了雨,感冒导致的吧。我感觉应该是了,他从来都习惯不打伞外出的。估计他的饮食无规律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我跟他说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他却又开始兜售他的理论:“人就跟树上的鸟,飞走了就不见了。这个节气,也许下一个节气,最终成为别人口中的美食,或者死了跌落地上,最终都入土的。”
我忍不住插话:“鸟也喜欢这世界,要活久一点啊,多过几个节气啊!”是的,在我的想象里,这世界要是没有了鸟,就缺少了一种声音,一种动静,一种美丽,那该是多么可怕啊。
他并没有看我,只是脸上露出一点笑:“鸟跟节气不一样,鸟没了,时间还在,节气就是时间永恒的存在形式。”这就是父亲的不近人情,他很少能和我们进行正常的俗世对话,我早已习惯。
休完假离开家时,我跟母亲说,父亲身体不太好,真让人不太放心呀。此后,我每日在城市里穿行,不敢问家中的情况,似乎在等待、又怕出现某个消息。但我时常想起六七岁时,坐在屋前,看着雨水从屋檐如线坠落,水沟里的枇杷叶像只小船,随水流走。
夏至的时候,父亲精神抖擞地在门口迎接我的归来。他容光焕发,说话响亮。我悄悄地问母亲,父亲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原来是二哥停了生意,休假在家,他的厨艺也是几兄妹中最好的,他每天按时做饭炒菜,有规律地给父亲进食煲汤,渐渐调理好了他的身体。我一直感觉对我无关紧要的二哥,这一刻成了最重要的人,似乎把我从愧疚中拯救出来了。
小暑大暑,天气炎热,阳光耀眼。黄昏的晚霞很美,暑气渐渐地散去,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这些年,我一直有一个心结,那就是没有给父母安排身后之地。村里的一些老人,虽不是太老,都在山上建了墓茔或者买了公墓。我试着跟父亲探讨这个问题。
他说:“我们院子这么大,我原来想在院子西南角建个亭子,存放骨灰,将来你们也可以放回来的。但你侄子兀飞他们害怕,就不要建了。我死了烧了灰,埋地里、丢河里都可以。”
我反问他:“不埋到祖坟山上,跟其他先人在一起?”在我的心里,祖坟所在的山地里,那是另外一个村庄,是先人们再次重聚的村庄。
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是一种蔑视还是一种不屑:“一年二十四节气,我有我的过法,不跟他们一起。”这是我早有预料的答案,我知道他特立独行的性格,一定会是这样的回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性格从小就开始影响我,我也潜意识中认同这样的想法做法。
每一个节气,都是时光在大地上无声潜行的足音,生是如此寂寞,死去更加孤独。死是对大地的献祭,不必拘居于一处,而是随着节气,趁着自然的风声花香,四处行走,看高山崇峻,看长河落日,岂不逍遥哉!我在立秋时分,走过山上,日影疲累,背阴一阵凉意,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秋悲。
冬至拜祭祖先,是我家的惯例。一早,我穿过齐腰高的茅草丛,走过崎岖的山路,跨过沟壑纵深,山间一片宁静。我的目光向远处延伸,村庄、树木、河流、房屋,都在安静地依偎在大地的胸膛上。风吹过,像在与我私语,那是每个人,还有万物的来处,也是每个人与万物的归处。
午后,暖意融融,在老厨房门前,父亲坐在高高的藤椅上,双眼微合,阳光爬满了他一身。几只麻雀在枇杷树上跳跃,叫得欢快。我端了一盅米酒,坐在父亲膝前。我并不想跟他说话,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对话从来都简短、无趣,我只是想看着他而已。
阳光洒在我的盅里,酒浆淡红,酒香温甜。母亲为迎接我的春节回归,每年都会酿一缸米酒。她说今年在广州我这儿住了两个月,所以很幸运、很有福气,今年的米酒是红色的。此刻,我觉得大地也是温情的,像血液一样在阳光下亮着红色,连通着我们的心。
腊肠、腊肉在院子里晒出了油,像冒汗一样往下滴,只有它,像是节气的宣布者,提醒着我们小寒大寒的到来,穿够了冬衣,在阳光温暖时晒晒身子出汗,养足了身子等待又一个立春。
酒与肉,就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是节气的伴奏。当万物由盛转衰,又开始重生时,我就带着对故乡的怀想,还有对父母的牵挂,重新走上四季轮回的路途。
一年的时光被撕裂了
碎片的四季纷飞
像李花一样旋转飘落
完成献祭的回归
(蔡华健,广东省作协会员,任职国企,著有个人文集《守护精神的家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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