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道歉,争议难平
降价能否平息垄断质疑 知识付费如何回归学术交流
89岁老教授,历时9年,获赔70余万元。2021年末,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和他的百余篇作品,把知网推向风口浪尖。
2021年12月10日凌晨,知网在《关于“赵德馨教授起诉中国知网获赔”相关问题的说明》中向当事人致歉。12月22日,知网开始降价,硕博论文下载费用分别下降50%和62%。
事情告一段落,但质疑难以平息:是否获得授权?有无支付酬劳?过高定价涉嫌垄断?更重要的,是如何厘清商业营利与社会责任的关系,如何让付费回归促进知识传播和学术交流本身,或许才是知网“拆墙”的最终课题。
知网1382份裁判书,多涉著作权侵权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知网运营主体“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进行搜索,案由为“知识产权与竞争纠纷”的裁判文书有1382份,其中绝大多数涉及著作权侵权。
南都记者梳理上述文书看到,知网对获取授权的说法主要有二:知网属于法定转载许可,无需作者授权;作者应在投稿前知晓“稿件将被录入知网”等信息。
但在一系列案件中,法院认为知网“登载涉案作品并允许网络用户下载”的行为,不属于相关司法解释规定的报刊转载法定许可的适用范围。
另外知网还提出,已经通过与期刊签署合作协议的方式获得作者授权,投稿指南往往载明“作者投稿即授权刊物对稿件享有权利”。多份判决书显示,期刊投稿指南通常表述为:作者向期刊投稿的行为,即授权许可期刊对稿件享有发表、出版、复制及发行的权利。期刊有权自行或委托第三方以数字化方式网络传播稿件。稿件一经被采用,稿酬与著作权使用费一次性支付。如不同意前述授权,作者需在投稿时附说明。
对于此类格式条款,一些法院认为直接得出作者授权的结论是值得商榷的。由于指南仅告知作品被录入数据库,但对数据库如何使用作品并未详细说明。因此,法院认定类似指南不具备许可使用合同成立并生效的必要内容。
知网与期刊打包合作,按下载量付费
南都记者在知网上发现一份2016年10月发布的“学位论文领取稿酬通告”,上面显示,作者要把学位证、身份证、申请表等发送到指定邮箱,才能领到相应稿酬。
2008年后发表的博士论文作者可得100元现金及400元的知网通用检索阅读卡,硕士论文作者获得60元及300元的卡。2008年以前发表的,稿酬更低。与此同时,作者投稿时可能还需缴纳发表费、审稿费等一系列费用。
国内某核心科技期刊编辑张朝(化名)表示,稿费差不多等于一页版面费,相当于作者写得越多,付出的钱越多。文章一经录用,网络传播的收益由期刊及知网按比例分成。张朝所在刊物与知网达成的分成比例是2:8,以半年为一期。所有文章打包上传,知网按下载量返回两成收益。
另一国内学术期刊编辑刘歌(化名)也证实,现在刊物和知网都是打包合作,知网定期根据下载量等数据统计一个总金额,但她不清楚这些盈利是否返还到作者。
独家授权模式出现,知网话语权上升
张朝回忆称,其所在期刊与知网的合作模式有过数次转变。以前是等刊物纸质版出来后,知网才会收录,现在期刊和知网的独家合作则包括文章预出版。通过和知网的合作,文章可以在录用后即实现线上预出版,获得相应doi号。doi号相当于每篇文章的身份证,受大部分机构认可。
合作模式的转换实际代表着一方话语权的上升。张朝表示,基于知网现有的权威性,对作者而言,发在知网上同样受学界认可。预出版模式又进一步反哺知网的影响力,“甚至有的作者非常希望上知网,如果作者知道我们上不了知网,可能不投”。
变化最直接的推动力是知网和机构的合作。根据2020年数据,知网用户包括2.7万家机构,覆盖76%世界前500强大学。知网目前拥有8540种中文学术期刊资源,含网络首发2230种。
两位从业者均表示,选择和知网合作,除了为推广期刊,更多还是方便读者使用。因为期刊的主要受众集中在高校等机构内,大多读者能够通过机构获得知网账号。
张朝补充称,不是没考虑过和其他学术数据库合作,但由于知网在期刊方面的渗透优势,加上合同有要求“二选一”的内容,最终还是决定给知网独家授权。
南都记者了解到,“独家授权”热潮发展到今天,知网已收录独家期刊超1000种,数量远超万方、维普等同类数据库。
数据库涨价过快,引“垄断”争议
一边紧抓核心期刊的独家资源,另一边不断积累机构用户扩大影响力。核心期刊为瞄准主要用户群无法割舍与知网合作,机构用户同样无法放弃最大的简体中文学术数据库,知网得以长期“领跑”,难免招致“垄断”争议。
其中广为人诟病的是数据库涨价不合理。武汉理工大学列出一组数据,自2000年以来,知网给该校的报价每年涨幅超10%,从2010年到2016年的涨幅达132.86%。
同类数据库采购中,知网也以数据量大获得较优价格。南都记者查阅中国政府采购网发现,中南民族大学2022年采购知网数据库花费72万元,而万方数据只需13万元,超星发现系统和超星读秀知识库共计23万元。
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专家咨询组成员王先林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如能证明知网具有市场支配地位后,还需有足够证据证明其行为构成滥用。受关注最多的定价问题,可以运用横向纵向比较、成本分析等方法。比如,涨幅是否明显高于相似产品,是否在成本稳定的情况下超正常幅度提价,连续提价是否为正常经营及实现正常效益所必须。
回归知识付费的初衷,知识不应越来越昂贵
成立于1999年的知网最初是“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的一部分。该工程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如今的知网却深陷于通过垄断将知识私有化的质疑。
发表于2001年12月的《布达佩斯开放存取倡议》首次提出“开放存取”(Open Access)的概念。在开放存取模式下,读者能够免费阅读、下载、复制、打印文章,不受网络条件以外的其他限制。出版机构将从读者端收费变为作者端收费,作者或所属的机构支付文章处理费以覆盖出版成本。
事实上,无论国内国外,不少学术研究背后都有学校或机构的资助。开放存取能够得到国际学术界的推崇,实际上是把公共资金支持取得的科研成果免费回馈给社会,比由读者支付更具内在合理性。
2020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倪闽景建议,把知网的论文浏览和下载功能纳入政府购买服务范围。在暂时不能免费的情况下,倪闽景建议知网设定知识使用期,超过一定期限后开放全文免费。其实早在2013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调查与数据信息中心建设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学术期刊数据库正式上线,这一数据库全部免费使用。于是一项共识逐渐清晰:在技术越来越发达的年代,知识不应该越来越昂贵。
事实上,包括赵德馨教授在内的许多受访者都希望传递一种声音,即平台作为内容传播,对学术交流的贡献无法磨灭。但过度的商业性是否阻碍了人们享用知识成果,是现在需要反思的。
出品:南都反垄断前沿课题组 采写:南都记者黄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