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逝者的思念如何在赛博世界里永续?
◎中大教授郭巍青:越是到现代社会,越是把死亡这个事情推得很远 ◎暨大教授刘涛:技术的大浪在往前旋转,不应把赛博祭祀和现实对立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郭巍青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党委书记、副院长刘涛
如今的赛博时代,拿什么盛放对逝者的思念?科技会否帮助失亲者减少悲痛?对逝者的思念又将如何在赛博世界里永续?清明时节,南方都市报对话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郭巍青,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党委书记、副院长刘涛,聊聊赛博世界里的数字祭祀,以及元宇宙世界中的生与死。
面对面
“生与死”
网络能帮助人们消除障碍、降低成本
南都:生者与逝者之间的对话,可能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你认为曾经与当下的生死交流,有哪些差异和不同?
郭巍青:没有互联网的时候,死者的墓碑、陵园是一个聚集的点,人们可以去到那里,能满足人特定的需求,这种需求主要是一个情感圈子。但现在把这个空间搬到网络上,范围就更广大了,网络能帮助人们消除障碍、提高便利性、降低成本。
同时,网络的语言可读可写,就是你可以看,还可以写,你写的东西别人可以看、可以回应。它还可以像滚雪球一样地去扩张,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反身性的,就是我有这个需求,我就去做这件事,做的人多了,就会拉动更多人去做这件事。我觉得这可能是网络带来的非常大的一个变化。同时它是非常自然的、日常的情感流露,形成共鸣,是基于人性本身的需求,围绕着死亡和悲伤的情感表达,让人们可以很方便地相互交流。一些逝者,可能在生前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但在历史的塑造下,他的生命变成了一个全民共同的记忆,变成在所有人的这个树洞当中活着。
如今关于在线祭扫、数字扫墓,如果是作为政府的指引、建议或指南,告诉大家不要拥挤、要防疫,那就只是表达一种好意而已,同时在管理上希望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问题而已。但是每一个家庭是否可以用一个替代方式来表达对死者的怀念?这还需要很多思考和尝试的过程。
某种程度上我们对死亡的表达被抑制了
南都:反观如今的“赛博墓碑”,逝者账号的留言会更日常,分享的话题会更多元。你怎么看?
郭巍青:肯定是挺有意思的。因为我做的是政治行政学的研究,我们学科的角度是看国家政府,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结构。再来看今天的现象,我觉得人们也想重新在网络上找到一种新的结构,这个结构是说,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有一种类似于家的感觉,这个家是可以互相说话的。我们可以把自己最深层、内在的一些东西说出来。
死亡事件是什么?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在过去,一个乡村也好,一个传统社会也好,死亡是一个你生活中可以看得到的事情。你的生活中会见到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件事情是包括死亡的。我们越是到现代社会,越是把死亡这个事情给推得很远。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死亡这个事情的表达被抑制了。如今大多数人是借由网络,才重新唤回对死亡的感觉,然后会打动到你的心,你又能够借助这个事情把心里一直都说不出的话说出来。
当你发现,所有现实的场合都无法表达对死亡的感受,唯有在虚拟的空间中做一个树洞,倒可以在安安静静、夜深人静的时候表达出来。我觉得可能是好的。从公共管理的角度来说,当太多人形成无法疏解的悲愤浪潮,将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南都:有观点认为,“科技发展的程度越高,死亡的概念也就越模糊”,你怎么看?
郭巍青:咱们现在都有元宇宙了,打开来想一想,这个生命还在的。所以你能把这些东西想通,生命怎样才能活出一个最大的质量,这才是一个最重要的追求,而不在于纯粹的寿命。我是觉得年轻人应该更加开放一点,通过这个方式把生死的东西想通。这很重要,我活过,努力过,我的生命就有质量,不遗憾。
“数字祭祀”
网络祭祀实际上是一种象征行为
南都:今天互联网环境中不断出现“赛博墓碑”“互联网哭墙”“互联网入殓师”。如何看待这样的现象?
刘涛:这种新的祭祀、追思方式,其实还是有一个比较长远、久远的传统,大的范畴都是一种数字追思。从线下的祭祀延伸到网络祭祀,实际上都是一种象征行为,通过一套景观系统,去完成这种象征意义的提取。其实人也是需要这样一些意义系统的。
简单来说,如果你认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追思祭祀,是一种仪式行为、文化行为的话,那网络可能就是一种再仪式化的行为。而仪式本身就是一套操作流程,这个操作流程可以赋予生活一种意义体系,让你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就如同你去纪念一个逝去的人,通过这样一套操作体系,慢慢地,你的内心也可以收获很多内容。
网络追思行为有更大的公共性内涵
南都:较之传统祭祀,网络祭祀在话题选择和表达方式上,是否更强调公共性?
刘涛:是。因为以前主要祭祀的是自己的家人,你的祭祀行为主要是对家人。而网络里的追思行为就不仅仅局限于亲朋好友,可能还会有更大的公共性内涵。
其实每一个人可能在现实世界当中,都需要倾诉。这就涉及到一个非常本质性的问题了,人的情感问题。以往只是把情感简单停留在自我处理的阶段。但实际上从情感社会学角度,情感其实是一个社会问题,或者说它有一个社会的面向,或者它本来就是一个公共问题。
在日常的生活体系当中,怎么样去对待我们的情感,这就变成一种情感实践,可能是一种emotional practice(情绪实践)。以往我们认为倾诉就是倾诉本身,但实际上你把它放在情感社会学的维度上来说的话,倾诉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自我心理调试方式。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经常会有一个说法叫道德的语法。就是说,我们情感的这套操作方式也是有一套类似的语言体系的。情感对于人的影响不一样,不同社会阶级的情感内容也不一样的。那么一个长期被正向或负向情感所包围的人,情感层面上,心理上的东西,最后会转化为对生理上的影响,这其实也是现在心理学对生理上的一些影响。
因而人的确是需要倾诉的,但是倾诉就需要有对象。这就面临一个问题,你在现实生活当中很少有公共的空间,来进行公共的表达。有些非常隐私的东西,你缺少非常完整的倾诉对象,怎么办?然后我们就会有各种树洞。网络上出现的任何一个产品,它不仅仅只是这样一个被发明的产品,它可能还有一个深层次的社会需求,可能回应一个深层次的某种社会心理。逝者树洞一方面当然是祭祀从个人对象转向为一个公共对象,同时也是一个个体从自我的私人领域走向公共领域的重要途径。
简单通俗地理解就是我们需要一些公共符号,需要能为我们的生活带来支持、安慰、鼓励、抚慰的东西,一些意义系统。这个公共符号有两重功能,一重是能够让我们感觉到不同于主流叙事的意义体系,另外一方面,当我们运用了这样一种意义之后,能让我有被认同的安全感。
每一个数字墓碑的背后,它不仅仅只是这一个个体的悲伤故事,可能还有一群悲伤的人,因为它而得到一种相互的安慰,一种支持,一种鼓励,然后相互走到一起,它的意义是弥足珍贵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种追思和纪念也是一个国家发展,社会公德和伦理培育的非常重要的实践。
“数据遗产”
我们对数字财富应有充分的评估
南都:类似“临时性社区”的空间表达,显示出朴素的情感流动,对死亡“拒绝遗忘”的姿态,但也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稳定性。您认为未来理想化的“数据遗产”处理方式该是怎样的?
刘涛:现在有一些做法我觉得是不错的,但凡是我们的财产,都应该把它放进一个保护的体系当中,就是说数字财富是我们法律所承认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怎么样去保护。我觉得还是要在规约系统当中或者一套协议的体系当中完善它,比如说可以立数字遗嘱,指定它的继承人,让它是某些人所有的。
这里面又会存在一种分类,财产性的东西可以继承,但是非财产性的东西,会涉及到评估的问题:哪些东西属于财产,哪些东西是非财产。非财产性的东西是要进行个人授权,决定它是继承还是受赠之类的。
但我总感觉我们还是应该有一种意识:数字财富,在如今虚拟跟现实深度嵌套的结构背景下,虚拟也好,现实也好,它都有一个内核,都是真实的。所以面对真实的东西,我们都应该有充分的评估,把它纳入一个共通的管理管道当中去,现实中的财富跟虚拟的财富应该统摄起来。我觉得未来可能是一个研究命题,就是怎样对财产的遗产属性或者价值进行评估,基于它基础之上的这套保护体系是什么样子。
应考虑技术社会发展对语言逻辑的改变
南都:部分观点认为线上祭祀、赛博墓碑,淡化了追思行为本身的意义,您怎么看?
刘涛:在我看来,基于技术座驾之上的发展应该是一种趋势。你可能基于技术的方式,不用再回家里的墓地去祭祀,而是通过网络上的方式,去完成追思。你说严肃不严肃呢?那严肃又怎么去界定呢?时代总是在发展。很多年前,你会认为在线上讨论多不严肃,现在大家不也在线上开会吗?不管是采用哪一种形式,如果我们能收获同样的一种意义系统,这样的意义系统能够维系一个个体层面的某种情感调试,维系一个社会文化层面上对文化内容的延续的话,我觉得就是可以的。追思纪念是文化层面的东西,它对维护社会的秩序,维护社会的性格是有意义的,它会让人心向善,让人心变得更加醇厚。科技如果有助于做这个事,我觉得是挺好的。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考虑技术社会发展对语言逻辑的改变。当语言逻辑发生变化的时候,我们可能要从一些新的事物里去寻找意义,或者不断去培育它的意义。我觉得这可能是最主要的东西。网络祭祀没问题,关键是我们要去培育祭祀的意义,如果一些行为最终引发狂欢,原本所应该承载的文化内容就发生了变质,这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我相信每一个在互联网上点燃蜡烛的人,他还是会严肃地思考这样的问题。
希望能够给予文化一种照应、承诺和关照
南都:因此未来的生与死,一定会在赛博世界里有更深程度的建构,但如何建构就是未来要思考的重要方向。
刘涛:对,这肯定是未来的一个趋势。不要把赛博跟现实对立起来,我觉得这一点是一定要明确的。因为整个技术的大浪就在往前旋转,很多东西已经非我们个体能够去支配的。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希望大机器齿轮在旋转的时候,能够给予文化一种照应、承诺和关照。
未来讨论元宇宙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就是一种数字生成的生活方式了。
在这个生活方式里面,就应该有一套规则体系,一套文化意义系统,以及相对应的编码规则、象征体系,这都是应该的。因为未来都有很多不确定,任何风险的诞生,风险的出现,往往是对人身体实践的那种制约。我觉得还是要有开放的视野去看待这个东西,类似数字祭祀,更多地把它放在大的社会结构、社会系统、社会脉络体系中去理解吧。
当你发现,所有现实的场合都无法表达对死亡的感受,唯有在虚拟的空间中做一个树洞,倒可以在安安静静、夜深人静的时候表达出来。我觉得可能是好的。——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郭巍青
网络祭祀没问题,关键是我们要去培育祭祀的意义,如果一些行为最终引发狂欢,原本所应该承载的文化内容就发生了变质,这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我相信每一个在互联网上点燃蜡烛的人,他还是会严肃地思考这样的问题。——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党委书记、副院长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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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方军 董晓妍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董晓妍 实习生 郭一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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