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藤乡山村
□苏晨
一
著名作家王蒙出任文化部部长那年(1986年,编者注),有一次来广州,到我家小坐。他近从新疆回来,送了我一把新疆“英吉莎”小刀。我没有问他是怎么带回来的。那年我受命成为《中国特产风味指南丛书》的“牵头人”,去新疆主持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有关出版社参加的“第三次编辑工作会议”,也曾想带回一把,没有成功,因为普通旅客不准带上飞机。
我们清茶闲聊,不记得怎么谈到了“禾花雀”。他说他很想见识一下。市区难得,但我知道广州远郊芳村有个叫“山村”的地方有“禾花雀”,就找车带王蒙过去,果然如愿。
我还知道山村有一个很有特色也颇具规模的广州藤厂。一时想到明末清初的广东大文人屈大钧,在他的名著《广东新语》里写到:
大抵岭南藤类至多,货于天下,其织作藤器者,十家有二。五羊、汾水之肆,衣食于藤,盖多于果布者也……
又如范瑞昂的《粤中见闻》,也有写到:
粵中之藤,为席,为盘,为屏风、盔甲之属,其用甚奢。粤中藤货,岁中售于天下者,亦不少也……
于是便想到,回程何不与王蒙经山村广州藤厂厂区“走车观藤”一过……
二
怎奈我这“好事之徒”,“走车观藤”犹感不足,还想把他们仍在应用的有千百年传统的制藤工艺记下来,这也是历史的一勺呢。所以稍后又曾专门去参观过一回。
赶巧,早在1958年,我曾被借调为“广州市轻工业局、化学工业局、纺织工业局、手工业局传统产品名牌产品检查鉴定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具体主持这项工作,继而负责完成《广州工业十年》一书,都与该厂打过交道。厂长认出了我,很是热情,还正在开会走不开,派了一位老技师陪我。
山村是蛮大的一个村落,全村从事藤业生产。弯弯曲曲的一条小河,绕着村子静静地流过。岸边洒满阳光的空场上,堆放着大片成捆成垛的藤。一些工人,在把一捆一捆的藤打开,进行分捡。
不等我问,老技师就告诉我:“这一道工序,叫‘选藤’。组织上选用干部,讲究‘德,才’;藤厂选用藤这个原材料,也要讲究‘德,才’……”
接着他就边讲解带着我看了选藤工人们在怎样“选藤”,大体是:
一种颜色金黄,闪亮发光,韧性极强的,叫“梨藤”,又叫“沙藤”,是藤中的上品,选藤时要把它们分检开来,因为“待遇”不同,另放一处。
一种叫“灰藤”的,因为生长期受阳光照射不足,颜色重而暗,韧性稍差,选藤时也是因为“待遇”不同,也要把它们分捡开来,另放一处。
一种叫“花黑”的藤,“地位”比“灰藤”又差一些,这是生长过老,在生长过程中完全见不到阳光的一种次藤。不过对这种次藤,也还有唯物论辩证法管着,“花黑”中有一种多年得不到阳光照射,在某种特殊条件下,变得浑身乌黑发亮,那就成为极其名贵的品种,又得保贵起来!
见景生情,让我油然想到,事在人为,用人之道,是否、起码,也得比“选藤”更严格讲究“德才兼备”吧……
三
离开“选藤”,走向下一步工艺的路上,我有问老技师:“藤,一年大约能长多长?”
他回答说:“在海南岛的五指山里,有一种盘山籐,盘着山生长,摸不着头,理不出尾,好像山有多高,它有多长。还有一种‘缠身藤’,一圈又一圈,缠在各种高大的热带乔木上生长,一路向上长,直插云霄。不过说来你也可能不信,藤,每年只能长一尺多长。”
我听了惊讶得“啊!”了一声,始知藤的生长,虽然能如老技师说的“好像山有多高,它有多长”,原来竟是渐成于一年一尺进度。
说来真有点“愚公移山”的“另一面”味道。这该叫个什么?也许藤的生长,堪称是“顽强拼搏”四个字的幻化成形?
从“选藤”来到“拉藤”,老技师带我看这个工序是把“原藤”,拉成名目繁多的“藤丝”和“元芯”。承他的指教,我领略了:
人工拿刀子从“梨藤”上批下来的,叫“合丝”,它两边锋利,软薄韧细,主要用来编织藤席,藤笪。岭南人家,一张藤席,铺几十年,越睡越熟越红亮。藤笪,是编成有一定几何图形小孔的藤丝编织片,为某些藤器制作的预制半成品。
另有一种叫“纱丝”的藤丝,是通过一个金属的“眼”,用机器或人力,从整条藤拉出来的,它两边平整圆韧稍厚,宽度比“合丝”大一些,主要用来编织台、椅等家具。
又有叫“梨皮”的藤丝,也是用人工拿刀子批出来的,它们张力极大,韧性特好,主要用来织藤罗、藤筐之类的“耳”。藤丝也一样都是量“德、才”而用呢。
藤剥去藤皮以后叫“元芯”,有整条的“元芯”,有拉成不同“条”数的“元芯”,有滚圆的“元芯”,也有拉成六角形的“元芯”。
“条”,是度量元芯粗细的计量单位。它的来由很离奇,是以一个普通安全火柴盒的宽度为“唛尺”,里边能排下几条,就叫多少“条”。这个办法可谓“土”得很,却是国际上通用单位。因为是我们的先人最先开创了一整套科学的藤业生产制度,“条”也闪烁着我们祖先对人类的贡献之光。可见真的闪烁了对人类贡献之光的事物,谁也不想忘记。
四
这些被制成不同“条”数的元芯,也可以由藤器工人的灵巧双手,编织成种种美妙的藤器。即便是拉了“藤丝”“元芯”最后剩下来的“废藤丝”、“废元芯”,也还是上好的商品包装衬垫材料。
藤业工人聪明智慧,创造了藤的浑身上下皆可用,无废物。我觉得不管是以藤自况,还是以那些不声不响地忙碌着的制藤工人自况,我都一时由衷地深感无名的愧疚。也意识到古人教我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教我们“眼观而犹须心识”,真的都是至理名言。
不用说,我也怀着巨大的兴趣,继续参观了藤器的织造。藤器织造这个大行当,根据产品的不同,分成“藤小件”“藤大件”两份行当。那儿就是藤业工人把无限的追求、向往和爱,织进种种藤制品之美的汪洋大海了……
(2022年4月5日于南海大沥泌冲村广东泰成逸园养老院)
□苏晨,作家、出版家,1930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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