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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肺动静脉瘘罕见病患者,和父亲用八年时间走出困境

1/50000的她“站”上硕士毕业礼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张林菲 12-30 03:06

  2018年,郑善元通过了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父母陪她参加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典礼。 受访者供图

  许多年里,广州女孩郑善元,仿佛在“高原”中艰难生活。

  她患有发病率约五万分之一的罕见疾病——肺动静脉瘘,身体饱受缺氧困扰。一次手术后,她陷入昏迷。面对医学的宣判——植物人,父亲郑文杰坚信“生命永远存在奇迹”,不懈陪伴“唤醒”女儿,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出。南都、N视频记者记录下今年33岁的郑善元与疾病抗争的岁月,以及一位父亲带女儿走出困境的8年。

  五万分之一

  郑善元躺在地垫上,认真练习翻身。床边放着一只橡皮小虎,这是她和65岁父亲的“信号”,善元捏响它,郑文杰便知道,女儿在叫他了。

  轮椅上的郑善元眼睛明亮,脖子上气切的伤口,是她曾和疾病搏斗的痕迹。小升初体检时,她的肺部查出异常,胸片里纠缠不清的密影,像枝桠盘结双肺。她被确诊为肺动静脉瘘。

  这种先天性疾病的发病率约五万分之一,她所患的弥漫性肺动静脉瘘更为罕见。散布在肺间的异常血管,直接将肺动脉、静脉连通,未经肺泡氧合的低氧血,通过肺静脉在体内循环。

  那时,除了运动后容易头晕气喘,善元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年龄在增长,肺内的异常血管也在悄然生长。高考前,善元对环境变得敏感,阴雨灰霾天气会头疼,嘴唇和指甲常呈紫色。20岁那年,善元在北京第一次接受肺动静脉瘘封堵术。手术后困住她身体的缺氧感消失,学习也得心应手。2011年,她放弃了华南理工大学本校保研资格,拿到香港中文大学录取通知书,生命科学专业硕博连读。

  在港中大读书时,她终日与实验为伴。第二年,善元不时感冒发烧、少量咯血。2013年冬天,在母亲要求下她休假回家。此后再出意外,被120救护车送到医院,晚上晕眩倒地。等郑文杰赶到时,女儿正在呕吐,暗红色的血从口中喷出。二十多天后,一根细长管伸入颅脑,进行血肿引流术,善元长大后第一次剃光了头。这次摔倒,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硬膜下出血,也留下了永久的脑损伤痕迹。

  “生命的三天”

  家人决定,进行第二次肺动静脉瘘封堵术。

  2014年4月20日,郑文杰出差前一天中午,术后不久的善元毫无预兆地大咯血,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次日被送到ICU气管插管,上呼吸机抢救。

  “整个过程急转直下,很多东西是出乎我们的意料。”这次女儿没有像以前一样很快醒来。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刘晖,是善元在ICU的主管医生。正常人的血氧饱和度在97%以上,当时即使吸上纯氧,善元的血氧饱和度也只有50%,“是一种濒死的状态”。爆发在肺部的出血重创大脑,引起缺血缺氧性脑病。医生告诉郑文杰,善元的大脑高度异常、弥漫性损伤,即使醒来,也可能无法行动说话,甚至会失去记忆。

  ICU里的善元,刚刚长出一点头发,身上插满管子。每天,郑文杰早上到医院,搬一张凳子,坐在女儿床边,守一整天,晚上11点多才离开。

  有时,刘晖注意到郑文杰眼眶红红的,但从没见他哭过。“如果要哭,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大多数时候,郑文杰表现得平静克制。那时,他正担任暨南大学研究生院院长,6月的学位授予仪式,他如常出席主持,念出每个毕业生的名字。只有真正一起共度那段时光的人,才能明白平静背后意味着什么,“你能感受到他对女儿的那种爱,他在强忍着很深的悲伤。”刘晖说。

  晚上从医院回到家,郑文杰坐在阳台独自抽烟,沉默思索。“我只想善元生命的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今天情况稳定或比昨天好转,就可以期待明天,再遥远的事情都不敢想,没法想象。”一包烟很快被抽完。

  等“奇迹”出现

  医生曾宣布,善元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但郑文杰坚信,“生命永远存在奇迹。”

  母亲黄建军在床边为女儿背诵《心经》,念到错误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善元在微笑。隔壁送来了车祸伤者,第二天抢救失败后亲人大哭,善元突然紧紧抓住郑文杰的手。

  即使在部分医生看来,当时善元的大脑皮层功能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但这足以给这对父母安慰——他们也许能唤醒女儿。

  有时,善元表现得躁动不安。郑文杰用棉签蘸上盐水,在女儿唇边润湿,她突然咬住不放。“善元,你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说对了,你就松开。”郑文杰一个个问,猜中后善元果然吐出棉签。他想用更多的声音“刺激”女儿。

  那时,医院成立了治疗小组,请国内专家会诊。也许是众人的努力起了作用,又或是因长期缺氧,对低血氧的耐受与常人不同,善元活了下来。

  进入ICU的第28天,她醒来后,睁开眼。郑文杰带着哭声给黄建军打电话,“善元醒了,通知亲友们。”第35天,血氧值平稳,摘掉呼吸机,善元被转入神经内科病房,家人在这里24小时照顾。

  不久,善元又做了一次脑电图和脑部CT。郑文杰永远记得当时医生的惊呼,脑电图结果完全正常,CT里脑部不同区域也在恢复。“在医生看来这算奇迹,科学没办法解析。”

  很长时间后,善元真正清醒时,仍然记得病床边的那些声音,只是不能回应。她回忆过往,在极端无助的时候,父亲那根蘸湿的棉签,就像生命的甘露。

  重新活一遍

  醒来后的善元,刚经历生死搏斗,身体还在缓慢重生,但有一部分还是被改变了,她的腿毫无知觉。这次脑损伤留下后遗症,右半边身体瘫痪。善元被带子捆在康复床上,床缓慢上升,长久躺卧的她不适应高度变化,大脑供血跟不上,头晕。郑文杰忍着腰疼蹲下,黄建军坐在地上,不断给女儿搓脚底活血。

  善元曾痛苦地想过,宁愿醒不过来。父母不在时,她和来探望的人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想走到那边跳楼都跳不了”。她的右手不受控制,黄建军见到过,那段时间女儿抓自己的手,抓到流血。“她不理智的时候,我们也会说她。”郑文杰努力给女儿描绘希望,“善元,你看现在你是躺着的,以后就可以坐着,可以离开病床,可以离开医院……”

  医生说,康复需要能量,善元逼自己多吃饭,即使肌肉僵硬难受,也坚持做完100个翻身。接受针灸治疗后,她的胳膊和指缝间留下细密的黑色针眼。一针下去,有人会痛得叫出声,她从未露出难色。

  很多时候,善元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遍。一点一滴的进步都被视频记录下来:第一次能坐起来,穿上矫形鞋,纠正外翻;第一次用左手刷牙、吃饭;第一次扶着助行器,在爸爸的保护下,走出一小步……2015年春节,一家人回家过年。第二年冬至前一天,郑文杰如愿接女儿出院。

  人生的站立

  因为生病,善元只得暂时放弃博士学业。导师接到电话时沉默惋惜,帮她申请了硕士学位。2018年1月,善元通过硕士毕业论文答辩,远程答辩视频接通的那刻,港中大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鼓掌。那年,父母陪女儿重返香港,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一切是那样熟悉,只是这次回来,她坐上了轮椅。

  “作为生命的强者,就是要敢于面对一切,在现实面前不断往前走,用另一种心态对待命运跟公平。”郑文杰想让女儿再“站”起来,带着善元四处求医,几乎将此当作退休后新的研究事业。

  如今回忆起来,善元难以说清这些年康复路上的疼痛、曲折和反复,但所有的努力在身体上留下印记:以前她右脚外翻站不稳,夏天光脚在地板上练习,后来脚掌可以放平触地;右腿也渐渐有了力量,被父亲牵着手能缓慢步行;右侧肢体的肌张力逐渐消除,手脚不再总是抓紧。

  脆弱的肺部仍难以支撑高强度的康复训练。近两年她因为肺部感染、肺动脉高压等入院治疗。现在,为了降低心肺的负荷,她所有康复训练都坐着、躺着进行。郑文杰的本子上记满了女儿每天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值,训练后她的血氧在稳步上升。父女俩又看到希望,父亲还计划将这些数据,未来以研究成果形式发表,“这么多人在帮善元解决问题,我们积累的东西也应该能帮助更多人”。

  想起不久前,有医生提起,善元的身体恐怕未来只有做肺器官移植。郑文杰只露出一瞬黯然的神色,“我对善元有信心。”像过去8年一样,他依然信念坚定。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张林菲

  摄影:南都记者 刘宝洋(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