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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的乡愁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罗韬 11-12 01:39

  《我是台山人》,刘荒田著,广东南方日报出版社2023年11月版,52.00元。

  □罗韬

  我少年时客居台山,就读于台山一中。荒田兄是年长我十多岁的学长,我们先后同出于名师伍俊生先生门下。但我入学时,荒田兄已经毕业多年。在读期间乃至随后的40多年,我都未能拜识这位“伍门龙象”,直到我也临近退休,才在广州陈永正先生的茶席上与海外归来的荒田兄握手相识,茶温情热,一见倾盖,相见恨晚,更惜深谈易歇。不久,荒田兄又翛然远引,返回美国,更因疫情阻隔,相见时难,唯有望洋兴叹。

  此次荒田兄相委写序,我原以为正可以凭此一抒离悃,寄托我这个吃了十年台山饭、饮了十年台山水的人对第二故乡的怀恋。但细读之下,我就深感自己理解之浅。荒田兄的大文,是足以引人深思和反思的,此书绝非一般的游子骊歌,实在渗透了百年侨乡历史的血泪和侨情侨心的诸种委曲。 

  文集开篇《江天俯仰独扶藜——记杰出诗人程坚甫》,已经令我感到多重的震撼。追随荒田兄满怀深情的寻踪,吟诵程翁那些堪比郊寒岛瘦的诗句,重回老诗人凄苦的生活环境,这不是一次寻诗之旅,而是对时代苦难的回溯,对风雅沦夷的凭吊。屈指算来,程坚甫在家乡的最后岁月,亦正是我生活在台山之时,我们同处小城,但纵是渊明荷锄而过,我也只当是野老晚归。而此时,我父亲就是台山的“县令”,邑有流亡,野有遗贤,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如读到此文,一定会理应愧其俸钱的。

  我父亲恢复工作,于1973年底来到台山当县委书记。初到任之日,即收到辖内汶村公社有200多人因缺粮而得水肿病的报告,这令他夜不安眠,他因“得到群众谅解而重新工作”,的确想有所报效。故他着力于两件事: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推广水稻良种。但毕竟工程之利远,而劳民之弊近;尽管良种落地,终究丰歉由天。两年多后,即逢国丧,当然要十分注意舆情,当时县委一部门把一份“情况汇报”送到家来,其中有反映端芬公社一农妇议论:“善(台山话对死亡的讳辞)亦冇饭吃,唔善亦冇饭吃。”我父读到,面色一变。送文件的局长凑前问,是否要处理这个“不满”的农妇。我父叹了一口气说:“怎能处理一个叫饿的人呢?”待局长退出,我父对妈妈和我讲:“两年前有水肿病,不算我的责任;但现在仍叹冇饭吃,就是我对不起农民。”又过三四年,中美关系正常化,侨乡重兴出国潮,饥寒之士固然喜得活路,连递文件的那位局长也申请移民,他已经年近半百,微显老态,换上不大称身的西装,登门辞行,却了无喜色,握别之际,眼含泪水。我父送他到门口,轻抚其背说:“我理解你。我是新会人,也算出身华侨家庭。这是传统,是传统啊!”局长出国数年,杳无音信,后来有传言,他在加州一间小医院当勤杂工。

  我父所说的“传统”,就是摆脱饥饿的传统。近一百多年来,台山人出洋的第一动力,正是缘于一个“穷”字,既是贫穷之穷,也是途穷之穷。于是前赴后继,离乡别井,子侄相牵,像一粒粒随风飘舞的松子,飞落异土,咬定青山,去生根,去发芽,去开枝散叶。终于形成了“境内一个台山、海外一个台山”的格局。

  所谓“我是台山人”,这有其特殊的涵义。没有阅历东西海,不是既饮过家乡井水,又饮过外洋咸水的,不能体会“台山人”三字的真实分量。读过荒田兄的文章,就知道故乡水与外洋水,都各备酸辛。境内有那些守了一辈子活寡的留守妇女,海外有少年出洋、晚境孤单的老侨工,隔着一个太平洋,日夜互错,参商悬隔,各有一肚子难以对人言说的苦水。而荒田兄本人,就一舌尝尽这双重的苦涩——他在家乡当乡村教师,为学生家长“高佬义”代笔向波士顿写信求寄“养家银”时,几乎是蘸着这一家的寒门之泪去写的;当他自己出洋谋生,赚得一些辛苦钱,要赶在年晚前,到唐人街附近的廖创兴银行,给家乡垂垂老去的祖父邮寄“美纸”,又何尝不是百感交侵,下笔沉重?

  荒田兄那看似生动、波俏的笔墨,其实是家乡与海外两种生活榨出的辛涩汁液。文如好酒不宜甜,荒田兄散文的魅力,正在文带苦涩,如嚼谏果。他笔下的乡愁,绝不是轻清绮丽的诗意,他的乡愁,是常常包含了“异乡感”的乡愁,这是一种“不知何处是吾乡”的乡愁。

  本来,家乡有先人庐墓,有祖父韵味悠长的吟哦,更有儿时“去村”的亲戚情话。但她终究没有给儿孙们安稳宁静的生活,才有30岁的别井离乡;去得美国,纵然好山好水,却有无穷寂寞,江山信美,终非吾土。当捱到子女成长,“竹伯”可以返唐山了,家乡的湖山,已然失去当年的明秀,而是乡村空心,都市侵蚀,老辈纷谢,旧屋尘封,这还是梦绕魂牵的家山吗?不由让人想起《物不迁论》的记述,梵志少年出家,白首还乡,他对邻人说:“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我再下一转语:地犹故乡,非故乡也。而用荒田兄自己的话,“既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又时时堕进五里云雾中”。我想,这就是荒田兄对于“乡愁”一词所下的新注脚。  

  ◎“我是台山人”,这是发自衷中的身份认同。一个饱经中华文化浸染的海外游子,是多么爱他的故乡——那一个源于童年、隔洋相忆的故乡,这是一个永远存诸梦寐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