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红楼岁月
□安东强
默默是一只活跃在康乐园模范村521红楼一带的狸花女猫,原是在学一饭堂附近活动的小流浪猫,大约满月后没多久就入住521红楼,成为楼内楼外的小主人。
搬入521红楼,对我而言也有些意外。2017年底我赴京都大学访学,正值历史学系大楼——永芳堂要改造,大家笑称我访学一年归来后,刚好入住新楼,少了搬迁流离之苦。言谈之中流露出无限的艳羡。我虽多次闪过未能和大家共苦的愧疚之情,但每次都被搬回新楼的憧憬冲得一丝不剩。哪知道,等我2018年底回校后,发现永芳堂一块砖还没有拆。于是,我就搬进了临时安置的521红楼。
在红楼办公的福气之一,是时常抬眼就欣赏到红楼与草地相遇的美景。赏心悦目之余,还觉得好似缺点什么。特别是不久我家养8年的猫(因毛色似奶牛,取名牛牛)逝世了,看着红楼的草地,常常浮现起牛牛从家里溜出去在楼下草地玩耍的记忆。在反复咂摸回忆的某个晌午,默默就来了。
人与猫之间是要讲缘的。那天午饭时,姜老师去学一吃饭,遇到它在那边混吃混喝,听一个正喂猫的学生说这只小猫不会叫,遂爱抚了一会,不久起身到521红楼短歇,就带着它过来了。第一眼看到它时,仿佛有些牛牛小时候的身采,可见是对了眼缘。它是一点都不认生,在楼内蹓跶闲逛,估计也认定了这个住所歇歇脚还可以。因为它不喜欢叫(并非哑巴),有感于我喜欢的一位学者字“默存”,而我给自己的书房名“默耘”,所以便给它起名叫“默默”。
邂逅的温馨很快便因生活习惯产生不悦。当我给默默摆好牛牛留下的生活设施后,除了可口而充足的猫粮和猫罐头外,它对生活用品太不领情了,尤其是面对猫砂盆,表现出一种质疑的逃离,就像《潜伏》里翠平初到天津洋楼用抽水马桶的感觉吧。我一再表示出极大的宽容,倒不怕它跑到楼外方便,怕的是在楼内犄角旮旯处解决,引起同仁的不满。几经周旋,特别是雨季的加持下,它终于发现用猫砂盆的美好一面,也就被家猫的用品腐化了,从此猫主子和铲屎官的生活两相欢。
相较而言,默默适应521红楼生活节奏和学术氛围比我更好。当时红楼有小课室、有办公室、讲学厅,也有一个会客厅,厅正中还摆放着陈寅恪先生的铜像。这是当时历史学系的学术交流中心,既有海内外名家来讲学交流,也有我系老先生回来漫谈学术人生。面对众多学术名家和学界耆宿,默默大多时候都能坦然在旁呼呼大睡,一副无心向学的样子,可是偶尔也会在重要场合抢镜。
蔡鸿生老师是时常来521红楼短歇和聊天的老先生,基本每周一次,每次都有江滢河老师和黄佳欣学弟陪座在侧,偶尔我也叨陪末座。因为2019年适逢陈寅恪先生逝世50周年,《三联生活周刊》适时要做一篇纪念陈寅恪先生的文章,当时就约定蔡老师在521红楼小课室内访谈。大约平时见惯往来师生的默默也嗅到了一种别样的学术气息,不时在旁走来走去,后来干脆跳上蔡老师的膝盖,认真地仰望着谈兴正浓的蔡老师。蔡老师丝毫不受影响,一手时常抚摩一下默默,一边不间断地讲述着陈先生“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共存的学术人生……那一刻的默默,就像佛祖身边听闻佛法的通灵神兽。
不知是否这次听法竟获得了某种灵性?后来,定宜庄老师、邱源媛学姐应刘志伟老师之约开展学术交流。在正式交流之前,众人在厅里小坐,正好可以看到陈先生铜像。这只本来端卧在铜像前的通灵神兽,看到大家聊天,不知怎地福至心灵,上演了一场“挑战”学术权威的大戏:先是半蹲起身仰望陈寅恪先生(不知是否受到蔡老师《仰望陈寅恪》言说的熏陶,一笑),仔细端详后,突然将右爪搭在铜像的脸上,再之后则将鼻尖和铜像鼻尖紧密贴在一起。这经典的一幕恰为来访的邱源媛学姐捕捉到,拍下了一组经典的照片。众人望之莞尔,刚才谈论学术问题的兴致一下子便被这只猫的举动给转移了。当天晚上,默默就成了我们朋友圈里红出天际的那只学喵。
与楼内做出“挑战”学术权威的惊人之举不同,默默在楼外则表现得温顺恭良。它经常在傍晚时分就懒洋洋地卧于521红楼外的斜坡,任由路人抚摩和挑逗,始终保持着不爱叫的习惯。尽管楼内已能解决温饱生活,它也依然对热心的投喂者回馈极佳的印记。某次见到它大口吃着投喂者的零食,就像看到明明在家吃饱饭、又嘴馋别人家饭的孩子。看来不止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好的,对某些猫来说,别人家的饭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默默在红楼外大块朵颐,也是对投喂者的正向反馈,到它怀孕的时候,所获得食物的质量又提升一个层次,居然有人准备了上好的三文鱼熟肉,比我给它准备的食物更加丰盛。思之令人感慨。
2020年清明节时,默默升级成为猫妈,在办公室内生了五娃:两只像妈妈的小狸花、两只异瞳的小白猫、一只三花,每天懒洋洋卧着奶娃成为新的日常。由于处在疫情紧张时期,红楼内外自然没了往日的热闹,我们一家人每日帮着初为猫妈的默默奶小猫(有只小白猫较笨拙,总是吃不到奶,到后来只能用奶瓶单独喂),别有一番恬淡而又充实的兴味。等到小奶猫快满月时,我开始上网课,默默也忙碌起来:每天变着法到楼外抓各类昆虫、鸟儿……以致我每天早上去办公室的路上,都在忐忑不安,不知又有什么生灵落到它的爪下。后来我的一位师兄说:不知道中大树丛中的鸟,如何看待这些猫咪?我当时的心境是:怕猫抓不到,又怕猫抓到。
终有一天还是发生重大事故。我如常进入楼内,撩开防蚊门帘,就看到默默紧张地盯着屋顶方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吓我一跳:在窗帘架上蹲着一只不大的猫头鹰,也在紧张地盯着默默。我迅速脑补了一下它俩搏杀的过程画面,然后检查默默没受伤,便用网将猫头鹰弄到笼内,然后提笼到楼外放生了这只保护动物。没想到作为中山大学图书馆吉祥物的猫头鹰,大小也是号称鸮的家伙,居然也会落入默默之爪,希望它下次在黄昏起飞时能够记下如此耻辱的教训。既敢亲密接触学术权威,又不畏智慧化身,默默的风采总是令人赞叹。
当默默的孩子们陆续为中大老师们领养后,我还是决定给它做了绝育手术。此后它少了捕捉鸟儿的兴致,连偶尔屋内飞进昆虫,都懒得抬眼皮,只是日常漫走在红楼内外,和学生们一起听课、听讲座,也会陪着我读书、写作,兴致来了也到楼内江老师的办公室呼呼大睡一番,过得洒脱而自在。
我原以为它未来就会如此这般陪伴着我们。2021年7月,终于迎来搬回永芳堂的时刻,我想着先一日将新办公室收拾整齐再带它过去。结果次日到521红楼时,它已不知去向,且再未在521红楼周边活动,似乎读懂了我不会在这楼内生活了。每念至此,我内心都充满无限惆怅与内疚。
不久,听认识默默的人说,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西大球场的南侧。我随即到那里寻访,却未能见到它的踪迹,后来再也没有听到它的消息。
@安东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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