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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菰漫记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龚慧枫 07-28 01:55

  食货志

  □ 龚慧枫 广州

  于我而言,对茨菰的记忆总与猎猎寒风有关。隆冬时分,处事爽利的母亲兴冲冲地提着大袋小包返家,在厨房一一整治归位:“今年的水仙头贵多了……这猪肚特别新鲜……你等下煎鲮鱼可别折断了尾巴……”直到最后掏出一袋子白胖溜圆的茨菰,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可算是把年货置办齐了!”以至于我自儿时起就无端形成印象,“泮塘五秀”中唯有茨菰是不属于夏天的。直到在明诗中读到“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的清新语句,茨菰花白瓣碧蕊的雅洁姿态才在脑际间具象化起来。

  同是出身水泽,较之马蹄的清甜可口、茭白的清淡爽脆、莲藕的脆嫩鲜甜和菱角的粉软绵糯,茨菰犹如个性强烈、独来独往的失意隐士。无论烹煮多久,茨菰自始至终筋骨犹在,肉质沙绵,粉中且带涩,涩里更泛甘,繁复滋味中独具一种温柔但固执的清苦,而不是像红薯、土豆般一烹就糜烂如泥。而且,茨菰从不合群,倘若跟别的蔬菜同煮,反而更见苦涩至难以下咽。

  用岭南“煮妇”的话来形容,茨菰属于“瘦物”,与鲜美的禽类和鱼虾、香味浓烈的羊牛肉均背道而驰。深谙食材驾驭之道者,自然有妙法扬长避短,便是以五花腩、烧肉等肥腴之物烹制茨菰,浓油赤酱之下,肉汁沁入茨菰的清香,减去几分油腻,愈加香醇厚实;茨菰吃透肉汁,平添嚼劲筋道,那若隐若现的涩气便可大度地忽略不计了。二者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添色增香,茨菰的长处得以发挥至淋漓尽致。

  籍贯江苏的汪曾祺曾表示:“茨菰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生命元素。”茨菰确实常在他笔下:《我的家》提到童年时家中的风俗是“大年三十晚上,祖父和两房男丁要同桌吃一顿。菜都是太太(祖母)手制的。照例有一大碗鸭羹汤。鸭丁、山药丁、慈姑丁合烩。这鸭羹汤很好吃,平常不做,据说是徽州做法。”此处慈姑指的就是茨菰。待到年岁渐老定居京城,他又在《咸菜茨菰汤》里一再忆及,自己小时候对带有苦味的茨菰没有好感,觉得“真难吃”。但有一年到恩师沈从文家去拜年时留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从文吃了连夸:“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意在夸赞茨菰的格调。北方人不识茨菰,汪曾祺去菜市场买茨菰,总有人问他买的是什么,他答茨菰,对方又问茨菰是什么,汪先生道“这可不好回答”。难绘难描的,自然不止是下雪天那碗咸菜茨菰汤的滚烫鲜美,更是念兹在兹的一缕惆怅乡思。

  茨菰个头与乒乓球大小相仿,上有一根弯曲的顶芽,形似如意。它仿佛就从来不欲以口感取胜,只是以引人遐思的外形迎合岭南人家的传统心理期盼。农历新年,有新婚夫妇的岭南人家,总不忘备上几个茨菰用以“餲年”,讨个象征新妇尽快“梦熊有兆”、一索得男的好兆头。

  闺蜜艺芬的妈妈曾传授她一道“金黄茨菰饼”,用料包括茨菰、腊味和鸡蛋,平实却悠远的滋味凭的全是主妇的巧手蕙心,寓意“家肥屋润、金银满屋”的兆头。新春做客时尝到,我们每每赞不绝口。

  茨菰之味,初尝辄苦、苦尽甘来,渐次递进、循环往复,像极了一则情味盎然的人生寓言。想来率性大度的汪先生,若是知道距他千里之外的广东人,对于茨菰有着这样的寄寓与象征意义,恐怕也会哂然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