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江华县桥市乡中心小学的教育改革试验:为646个孩子打造快乐童年计划
“你很棒”纸飞机在教室飞舞 承诺“不再欺负别人”的男孩当选纪律委员

制图:朱林(即梦AI)

课堂游戏环节,孩子们在制作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一年前,当钟垂安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为了让孩子们拥有一个快乐童年,他着手开始一场教育改革。改革从开设心理健康课程开始,校园活动随之排满日程,但很快阻力来袭,师资不足,课程欠缺,有的老师认为“心理健康”就是思想教育,甚至引起是否影响学生成绩的争议。随着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启动,他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如何在“快乐教育”和“应试教育”中找到平衡。
校长来了
每两周至少组织一次课堂游戏
关注学生心理健康、情绪疏导和行为矫治
五月的湖南阴雨连绵,江华县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桥市乡中心小学的教室里热闹非凡。
“大自然里有什么?”“太阳、老虎、喇叭花、熊猫……”被老师选中的孩子一个个站起来,有时回答慢了,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班主任蒋润文走上讲台,播放了一段视频,起初画面是一组漂亮的风景,直到中途开始响起迈克尔·杰克逊的《地球之歌》,屏幕切换成工厂烟囱排出的浊气、荒漠化的土地、被砍伐的森林……当“请大家好好爱护我们唯一的家园——地球”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之上,教室里变得极为安静。
孩子们很快在游戏里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喜好,他们对风景秀美的图片举手赞同,对着垃圾成堆的图片叹气。当课堂讨论起能为保护自然做些什么时,孩子们纷纷埋下头在小纸条上写下想法:“不乱扔垃圾”“绿色出行”“多植树”“多打扫卫生”……
课堂游戏的最后环节是做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孩子们掏出自带的胶水、剪刀、树叶,教室里从井然有序变得热闹,蒋润文坐在教室后排默默注视着学生,背后的黑板上写着班级的目标:“向着阳光,尽情绽放。”
课堂是窥见一所学校的窗口。蒋润文说,这样类似的活动课,班里每两周至少组织一次,课程内容来自一本中小学生心智素养活动手册,手册里设计的“拥抱不一样”“打气能量站”“我的能力会提高”等课程,大多伴随游戏展开,课堂的目的则多指向关注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情绪疏导和行为矫治。
心智素养课成为每个班主任的必选课
老师们说新来的校长能“整活儿”
孙文(化名)是五年级的一名班主任,她曾为孩子们上过一节心智素养课,课程内容是帮助孩子们建立自信。孩子们被鼓励在小纸条中写下给同学的心里话,“你很棒”“我看见了你的进步”,小纸条被折成纸飞机在教室飞舞,最后随机落在每个人的手上。孙文记得,孩子们玩得兴致昂扬,很多小朋友在展开纸飞机的瞬间开心地笑了。
还有一次是讲防治校园欺凌,班里有个男孩爱给同学取外号、骂人甚至动手,总有班里的同学告状。这堂课后,孩子们要写下自己的改变,男孩写下“我不再欺负别人了”。后来,他真的不再欺负同学,孙文为了鼓励男孩,今年让他担任班里的纪律委员,庆祝六一儿童节要准备节目,男孩自告奋勇成了节目主演。
一年前,当钟垂安从江华县教育局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任校长,心智素养课随即成了每个班主任的必选课。因为乡村缺乏统一的心理学教材,在钟垂安的鼓励下,老师们尝试在网上申领课程,不到一周,广东省日慈基金会送来了教具和指导手册。这是一家在全国最早探索提供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的公益机构。2017年,日慈在全国开展心灵魔法学院项目,免费为乡村教师开展心理健康培训,也为1到9年级的青少年提供心智素养课程。
关照孩子们的心理健康,让他们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是钟垂安秉持的教育理念。在孩子们眼里,新来的校长幽默,喜欢讲冷笑话,在校园散步,孩子们会主动上前打招呼。在老师眼里,钟垂安能“整活儿”,“学校不仅开设了心智素养课,校园活动也变多了。”蒋润文说。
尝试改革
要求修改“不拼成绩就白活”标语
不喜欢应试教育,不赞同题海战术
桥市乡中心小学地处湖南大瑶山深处,646个学生大多是瑶族,近400个学生是留守儿童。
在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之前,钟垂安在江华县教育局负责全县的德育工作,为全县学生开展心理健康教育。他曾做过一次统计,全县八万名学生,约5%问题。当时去基层调研,在一些高中看到优绩主义至上的标语“不拼成绩就白活”,忍不住去跟校长商量能不能把标语改得柔和一些。
在江华县教育局原局长唐孝任眼里,钟垂安有个性,不喜欢应试教育,不赞同题海战术,对教育有想法。在一个以应试教育为主导的教育体系里,钟垂安是那个“少数派”。2024年,他主动从教育局离职回到乡村,临走之前给唐孝任打电话,希望去村里“干点事”。
但要改变一所乡村学校,从不会缺少反对的声音。桥市乡中心小学包括保安、校车司机、宿管阿姨在内,仅46名员工,大多数老师身兼数职,教学压力大任务重。有的老师长期在村小工作,年龄大,能力不足,甚至不会播放新媒体课件,还有的老师认为“心理健康”教育就是思想教育。钟垂安感受到阻力,“有人不支持不理解,上心智素养课也是应付,这些情况不可能一下改变。”
年轻的教师认同钟垂安的理念,但实践起来却是另一回事。班主任周清(化名)同时要教科学、语文、体育、心理四门课,分身乏术,“留守儿童普遍缺乏关爱,孩子有时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会故意大声说话扭动身体,我也很难控制情绪,像书本里教的那样,对孩子们永远和颜悦色。”
培养一个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人
远比培养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人更重要
钟垂安最近有些焦虑,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启动,这是为了提升义务教育质量由教育部组织的全国性评估项目,抽中的学校要接受特定年级的课程考核监测,相关的校长、教师以及学生家长也要填写问卷,他不得不开始担忧孩子们的课业成绩。“我最怕家长和老师不理解,到时候成绩出来,觉得花里胡哨的活动搞得多,但成绩没搞上来。”
在评价体系仍然相对单一的当下,分数往往是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一些人可能只会看到孩子成绩的好坏,看不到学校欺凌少了,或者孩子们更快乐,更喜欢这所学校了。”钟垂安说。
蒋润文是四年级的班主任,曾一度习惯性地为孩子们的学业感到紧张,但后来她发现一味抓学习并不管用,“你讲你的,孩子们根本没有任何反馈,心早已飞到窗外。”蒋润文只能自己改变教学方式,“一个上午安排了四节语文课,我拿出一节课上心智素养课,还能让孩子换一下思维,提高学习效率。”
抛开一切外界压力来看,钟垂安始终有自己更重要的价值排序:培养一个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人,远比培养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人更为重要。
相较于城市家庭因为争夺教育资源难免被优绩主义裹挟,在教育资源更薄弱、更落后的乡村,更多的教育主导权仍在学校,这也给了钟垂安乡村教育实践的空间。一位乡村教师介绍,因乡村孩子的家长多在外务工,并不一定能注意到学校的变化,“大多数家长没有那么紧张成绩,孩子们只要能在学校吃饱饭,接受教育、有老师管就很满意。”
成长的烦恼
“压力火山”心智素养课最受欢迎
男孩说“不想活了”引起老师警觉
搁置“教育改革”“心理健康”这样抽象的词汇,孩子们对一所学校变化的感知是朴素的。“上课很有趣”“心理课能减压”“学到了排解情绪的方法”,这是出现在孩子们口中的高频词。
几乎所有受访的孩子都提及最喜欢“压力火山”,那是一堂指导孩子们排解情绪、缓解压力的心智素养课。老师在课堂上让他们吹气球,“如果一直吹,气球就会爆炸,压力太大的话人也会爆炸。”六年级的男孩王卓(化名)说话像个小大人,因为这堂课,他学会了处理情绪的方法,“不开心的时候会打篮球、找朋友聊天或者玩会儿手机。”
但即使在一所将“心理健康”和“快乐”置于最重要位置的学校,孩子们仍然有自己的烦恼。王卓最近有些郁闷,一度两次语出惊人:“不想活了”。一次是临近期末没考好被老师批评,一次是过生日,妈妈送了礼物但没回家团聚。
王卓的父母常年在广东打工,他和妹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在他眼里,自己从小就是被家里忽视的孩子,妹妹王欣(化名)更受宠。过生日妈妈会买礼物回来看她,奶奶也觉得妹妹成绩好,勤快、嘴甜、懂事。这几天王卓牙痛,妈妈工作忙回不来,班主任周清给他简单上了点药,父母承诺放暑假带王卓去医院。
不久前,在发现王卓的情绪波动后,周清联系了他的父母和奶奶,当问及奶奶是否知道孙子情绪异常时,奶奶的脸色暗了下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曾因这件事被老师专门叫去学校,只说“知道是知道的”,此后便不愿深谈。
这是一个家长为孩子们的情绪问题感到“耻感”的时刻,钟垂安说类似的事情十分普遍。“家长一听孩子有心理波动,甚至认为都不叫‘问题’,不需要和班主任沟通,他们下意识是心里有想法,我们又怕给孩子贴标签,如果大家都把这个事看得很严重,那就过不去,其实很正常,我们只要帮助孩子度过这个坎。”
手机成留守儿童排解情绪和寂寞的工具
许多家长将游戏和早恋视为洪水猛兽
网络普及也带来了令人棘手的难题。教师蒋琳琳带的班里有一个女孩,三年级时模仿着网上的内容手绘了一册漫画,画面性感,引起全班传阅。但孩子们尚不了解其中的禁忌,蒋琳琳不好开口,只能建议她画一些其他内容配上更符合“年龄”的文字。
在多位受访教师看来,网络似乎过早的“催熟”了孩子。六年级的女生娜娜说,班里很多女孩在网上聊天,聊天对象有同班男同学,也有更高年级的初中生,班上“谈恋爱”的有好几对。有一个男孩,父母离异,父亲在外打工,最近喜欢上班长,表白失败了两次,常常坐在篮球场边看着天空流泪。
在这个乡村,家庭离异是普遍现象。周清曾教过一个班,一半以上的孩子父母离异,没有父母的支持和关爱,手机便成为了孩子排解情绪和寂寞的工具。“难过的时候,思念爸爸妈妈的时候,如果我有手机就不会了。”王卓告诉记者,他希望爸爸妈妈在家附近工作,“但那样就没办法挣很多钱”,过年后父母要外出打工,他和妹妹会偷偷躲在房间里哭。
孩子们的世界远比大人想象中复杂,又远比大人想象中单纯。一名六年级的男孩瑞瑞(化名)说,班里有很多人“谈恋爱”,但“其实手都没拉过”。
与许多大人将游戏和“早恋”视为洪水猛兽不同,多位受访老师强调,玩游戏、对异性有好奇,是正常不过的事。“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有的孩子正进入青春期,他们对两性之间的感情又害怕又好奇,关键是老师们要善于引导。”蒋琳琳说。
思索
如何在升学成绩与理想教育间找到完美契合点?
心理健康教育,到底能为解决孩子们要面临的问题提供哪些帮助?钟垂安的答案是,孩子们会因为心理健康教育而发生改变,“不是说他们未来会变得多好,而是他们会变得更乐观、更开朗、更自信。”他强调,乡村心理健康教育不是为了治疗孩子,而是真正让孩子了解自己,掌握排解压力、舒缓情绪的办法,找到为人处事之道。更幸运的情况是,孩子会在无忧的童年中探索世界,找到自己的志趣。
今年,桥市乡中心学校一年级招生又少了两个班的学生。钟垂安说,家里条件还过得去的,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大多在县城买房上学,现在孩子也变少了。过去一年多,学校改革,“有的学校抓课业、卷分数,我们在搞校园活动,还是拉开了一点距离。”钟垂安说。
在当前的应试指挥棒下,钟垂安颇为无奈,许多教育学者,都曾总结过什么是好的乡村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曾在一次乡村教育交流会上强调,乡村教育的目标,应该超越单一的升学导向,“帮助有能力的孩子走出大山,也要关注留在乡村的孩子,让他们在大山里过上好的生活。”
类似的观点,也被钟垂安反复提及,他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是个性化的教育:让孩子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兴趣,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如何让教育最终实现个性化,既让有能力走出乡村的孩子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找到位置,也让留在乡村的孩子找到发展路径?在这场试验中,钟垂安还未有明确的答案,他仍在思考,如何在升学成绩与理想教育之间找到完美的契合点。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蒋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