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亲
□ 文/郑德宏(广州增城)

庚子年清明,一场新冠肺炎疫情,生生断了我回乡的路,不能与父亲在山中对影成三人了。而此刻,我只能在千里之外,忆父亲,纸上落满黑雪。
一个人的故事没有一本书是讲不完的,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上高村的一个厉害“角色”。他的厉害不仅因为他具有湘北湖乡人特有的秉性——“犟”,直接一点说,父亲性情十分暴戾,我们兄妹几个基本都是在他的棍棒与拳脚之下慢慢熬大的。父亲是独子,自幼受祖父溺爱,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什么东西都说一不二,据说,两个姑姑小时候也一直被他欺负。而我天生是个个性张扬的人,我的张扬让我和父亲成了绝对的敌对面,为此我吃尽苦头。通常我的不服软会激怒父亲,将矛盾升级。我与父亲的斗争止于我的逃离,表面上看,父亲胜利了,我妥协了;又或者可以说,我胜利地逃亡了,父亲黯然落寞了。
彻底改变我对父亲的态度源于一场事故。也许,只有在那场与死亡作斗争的事故中,我和父亲才真正握手言和。2007年春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要动开颅手术。但必须家人签字同意,因为手术风险特大,有可能会瘫痪,或者成植物人,严重的话将从手术台上下不来。我一听,蒙了:怎么可能,一个浑身斗志昂扬的人就这么轻易倒下了?我在电话这头头一回对母亲大吼:马上手术,死也要死在手术台上!
回乡的高铁上,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犟老头,有本事你就挺过来,给我好好活着,这辈子我就是真的服你了。
父亲真的挺过来了,连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父亲以顽强的斗志击败了死神,也击败了我隐藏在内心的傲慢。我对父亲的敬畏油然而生。三个月后,父亲就可下地走路了。但是,通过这次生与死的较量,父亲彻底改变了,他不再争论,不再强词夺理。他通常一个人从上高村的立新渠拐到高峰渠,那里有他亲手耕种的两亩稻子,看到一穗穗饱满的谷粒,他的眼里闪动着柔和的光亮。父亲的改变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当我每次和他说起他小时候欺负两个姑姑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充满愧疚。
那场病之后,父亲又活了九年。
一切似乎是上帝的布局。那年秋天,地里的棉花铺天盖地地炸裂了,死亡也在悄无声息地迫近。那铺天盖地的白即是预言。时间凝固在2015年10月3日20点30分——一位朴实一生悲苦一生勤劳一生的老农民与世长辞,享年68岁。当我回到家中,看到父亲安详的遗体,他仿佛睡着了一样。我想不到我居然出奇地平静,至少比父亲第一次出事的时候平静,空气是凝固的,我没有哭,仅仅只是诧异:这个与我斗争了一辈子的人,不跟我打一声招呼终于走了;这个最渴望得到秋天果实的人,终于拒绝果实了。接着是心口剧烈地痛,我悄悄离开母亲,我不能也无权干扰她哭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就让她尽情地痛哭吧。我来到洗手间,不停地洗脸,不停地洗洗洗……我感觉我的脸永远是脏的,永远也洗不干净。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只有那个严厉的父亲才能把儿子的脸洗干净。而这时,父亲没了,孤零零的孩子怎么把脸洗得干净呢?
在湘北乡下,喜事有红喜事和白喜事之说,红喜事指儿亲女嫁之类,白喜事则指老人家自然过世之类。一般过白喜事,邻里乡民对死者尊不尊敬,就看晚上有没有人“坐夜”,热不热闹。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我担心父亲曾经的“不友好”导致来“坐夜”的人不多。然而,我再一次错了,前来“坐夜”的乡民前呼后拥,将老屋挤得水泄不通。连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的刘个二爹也来了,刘个二爹说,宏伢仔啊,你爸只是脾气犟了点,是一个好人呢!我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些朴实善良的乡民啊,到头来,一切恩怨都结了,都归入风中,落入尘土了。
父亲喜欢幽静的山林。按父亲的遗愿,我和大哥合计在舅父老屋后山买了一块地,让他在这里长眠。送葬那天,那个秋天的雨都在那天下了,雨水像盆子倾倒一样,砸在我们身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抬棺木的金刚师傅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吃力的一次抬棺,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死了也要折腾人一番啊!或许,这是一个与儿子斗争了一辈子的父亲,给儿子最后长一点记性吧。我想。
父亲的去世让我与父亲的这一生的纠葛打上了休止符。但是我想说,我对这个老头的怀念还得继续下去。父亲像此前所有随风而逝的乡民们一样,在上高村完成了一生所有的仪式。
我还得继续生活下去。
在庚子年春天,在4月,我理清了我的来路和去路。
征文启事
清明时节,你选择用何种方式祭奠逝去的TA?或许,写一封信,写下哀思,写下回忆,写下未曾说出口的话、未曾忘却的时光,又或未了的情缘……用文字开启一场生死对白吧。
体裁:非虚构(文言文、诗歌除外) 字数:800-3000字
征文对象:面向爱好非虚构写作的所有创作者
截稿时间:2020年4月30日
投稿邮箱:nanduzaocha@126.com,邮件命名为“写给天堂的一封信+姓名”,文章内容贴于邮件正文,配图上传至附件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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