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岁那年 母亲不再变老

母亲自从那以后没有老去。

她停留在了我童年的回忆里，埋藏在相册里。

寒假时候，我随意翻找了床头柜里的文件，无意间找到了母亲遗留下来的证件。那是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还有红色的册子，上面映着她的一张照片——圆圆的脸蛋，鼻梁宽且鼻头肉，嘴唇偏薄，竖着三七分的刘海，手里捧着几个月大的婴儿。一瞬间，我有些愕然，因为记忆里的母亲，未曾这么年轻。

在回忆里，她是个体型臃肿的女人。蜡黄的脸上长着许多痘痘、斑点，还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

老实讲，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声音、她说话的语调，只记得她的笑容——像月牙一样弯起的眸子，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

我陷入了沉思，开始回想起往事，然而记忆太零碎，只有模模糊糊的片段。

发烧时喝上妈妈买的西米露

我有一次发烧，在医院挂号。等了很久，脑袋烧得迷糊了，世界都是天旋地转的。我的头枕在母亲的大腿上，整个人蜷缩着身子，双腿便触碰着冰凉的椅子。母亲问我：“你想吃什么？”

过路的时候看到有人喝椰子汁，于是，我用轻微的声音说，“妈妈，我想喝椰汁。”她便起身，抚平我额头上贴着的退烧贴，用手指扫着我肉肉的脸颊，然后笑着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要等妈妈，不能和坏人走。”

我应了声“好”，她便小跑着出去了。

眼前的东西变得朦胧、天花板上的灯变成了光斑。我的嘴馋了，时不时趴在椅子上去看医院的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四十多分钟……我的心开始焦虑，甚至萌生了母亲不要我的想法。于是我把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反复低喃着：“妈妈你不要走。”

一有了急事我便开始恳求上天，于是心里不停地祈祷，“如果妈妈回来了，我就不喝椰汁了……”

大概是一个多小时，我趴在椅子上，耸着眼皮看着前方。半晌，人群之中，有个体态臃肿的女人出现了，她满头大汗，手里捧着一杯东西。我努力睁大眼睛，认出了是母亲，于是隔老远在那里喊：“妈妈！”

母亲没有带来椰汁，而是一杯西米露。她跟我说，路边没有卖椰汁的，逛了很久，才找到卖西米露的。想快点回来，便凑合着买了。可惜它装得太不严实，一路上已经有些洒了，母亲的手上都有西米露的液体。

母亲送来的这杯西米露太甜了，除了糖的腻味，便没有其他的了。母亲问我好不好喝，其实真的很不好喝，可我还是笑着说：“妈妈，好好喝啊。”

母亲笑了，我看到她的眼睛弯起来，酒窝出现了。

那时候的我想到：我对上天的祈求见效了。上天没有为我送来椰汁，可是还回了我的母亲。

妈妈说自己是神仙永生不老

我的母亲很温柔。即使我犯错，她也未曾打过我。母亲很平庸，可以轻易被人海所淹没。可是在我眼里，她便是数万星辰中最明亮的一颗——只是一声轻唤，便能令我冲破荆棘，来到她身旁。

然而有这样的母亲，小时候的我却不知何谓珍惜。只有到失去那一天，我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小时候我经常问，“妈妈，人会死吗？你有一天也会离开吗？”母亲捧着我的小脸蛋，戳戳我的鼻子，笑着说：“怎么会，妈妈是神仙，神仙是永生不老的。”

事实上，我知道是假的。可纵使如此，我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期望。芸芸众生，是否母亲会是那样特别的？我竟然期盼，这世间有人不会死去。甚至有些时候，我会设想自己是天选之子，拥有超能力，可以操控时间，可以长生不老……可惜，现实让我从梦里清醒过来了。

我的梦境里，只有一片漆黑

人群的议论声包围着我，犹如海水涌来，覆盖了耳膜。我仿佛沉入海底深渊，耳边是轰隆隆的声响，麻痹着大脑。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全身都在颤抖。无力地坐在路边的石板上，呆滞地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脑海里最清晰的声音，居然是警车和医护车的鸣笛。

父亲回来以后，站在我前方，有些咽哽地说道：“你要去看妈妈吗？”我始终低着头，看着他那双破旧的皮鞋，然后摇了摇头。

我开始彷徨，也开始懊悔了起来。

我在想，这是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未曾向上天祈求母亲的回来吗？我来之前，还在和好朋友一起玩游戏，父亲忽然把我拉走，我还在那里鼓着腮帮子和父亲闹脾气。那个时候我其实看到了父亲发白的嘴唇，可是终究没料到是这样的事情。

是上天惩罚了贪玩的孩子吗？可是妈妈不是神仙吗？她不是长生不老吗？为什么会被上天带走呢？最终我还是不停敲着自己的脑袋，颤抖着声音斥责着自己：“你真傻，怎么就信了她的话。”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

回到家的那几天，记忆一次次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又想起了那杯西米露，不禁回味着那甜腻的滋味。还有母亲为我买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因为在那云雾缭绕下，我能看到她隐隐约约的笑容，听到她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然而始终她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

我的梦境里，只有一片漆黑。

共度七年 我对母亲一无所知

和她共度的七年，我对她一无所知。她从未谈及过她的青春，她小时候的故事……我甚至，连她的生日也不知道。我后悔自己的自私，在她生前时候未曾询问过她自己的事情，而是一味地去倾诉自己的心声。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了，沾湿了蒙住脸的被窝，嘴里传来一股苦涩的味道。

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从未和我说过。

幼儿园的时候，她常常接送我回家。她会问我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我便一五一十地把它们说给她听。紧接着回去以后，为我煮饭、洗澡，再安顿我睡觉……生活太过平静，以至于我没注意到她何时变得反常。直到后来，她会时不时对父亲破口大骂，在练瑜伽的时候会忽然吐白沫，我才意识到她精神出现了问题。

母亲患上了精神分裂。

面对外人的时候，她会疯疯癫癫。可在我与她独处的时候，她会忽然变得平静，和正常的时候一样。于是我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对他们那么凶呀？”她便捧着我的脸蛋，笑着跟我说：“妈妈都是装出来的。妈妈只对你好。”

我竟然是她世界里唯一的曙光。只有我单独出现，她才会变得平静温和。

她的病没有丝毫好转，可是住院费却一日比一日贵。从每日成百到每日成千……我想，她大概是放弃了治疗的希望。

她选择了结的方式是跳楼，然而她有恐高症，居然选择了自己最害怕的方式迎接死亡，并且在去世前未曾留有遗言，就这么沉默地离开了，甚至未曾为我托过梦。我的母亲，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母亲自此不再老去。

她平凡而又伟大，哺育我、教授我。我从她那儿学会了坚强。因为我知道，一个生命的消逝，会给身边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我要替她好好活着。

点评：隐忍的文字，所有刻骨铭心的思念都藏在有限的事件被一次次还原后的细节里。时光的流逝将苦痛变成西米露的甜腻、小笼包的热气，变成妈妈捧着孩子脸蛋的温柔……这些感官的印象牵扯着读者，让读者都觉得心痛。母亲消失了，爱的温度还在。亲人的逝去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面对与思考中，惟愿生者能寻得安慰，收获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