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生于1918

刘大见和他种的花。
刘大见是东莞一位麻风病康复者,2017年以99岁高龄去世。他在麻风村和康复医院度过了近60年时光。
在刘大见生命的最后十年,一位90后义工与他相识,两人年龄相差70岁,却结下了一段令人感动的友情。
2010年我还在念大学二年级时,到麻风病康复村里做志愿者,陪老人家聊天,有时表演节目,有时做些铺水泥的小工程。全国各地有不少麻风病康复村,这次去的是位于东莞麻涌镇的泗安医院。
坐五分钟的渡船,穿过一片香蕉林,我背着背包跟一群老营员到达村子。进到村里,第一眼映入眼中的不是拐杖假肢或残疾的手,而是老人家那满溢阳光和热情的笑脸。他们似乎等好久了,对着这边喊:怎么这么迟!我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打招呼,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这里面就有个呵呵笑的白头发老爷爷坐在石头凳子上。他的眼睛眯起来,眼睛里面有星星。
那时候我没想到,大学毕业之后我会留在这里工作,想不到这个白头发老爷爷不知不觉成为我想念一辈子的好朋友。
人间
谢翠屏(东莞人,曾在泗安医院麻风病康复中心工作)
用他做标杆,能记清一些历史年份
刘大见要请我吃饭,我说好。第二天九点钟还没到,刘大见出现在楼下,他气喘吁吁,埋怨我不守约定,害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他还说:“下次给我20蚊我都不来了!”后来又说,走回去那段路,他总共停下来歇了三次。
刘大见那一年93岁。从他的房间走到营房楼下,路程长达160米。
他是认真要请我吃饭的。他在小花园跟张献伯伯讨论来讨论去,张献伯伯建议买两斤鸡翼尖回来炸着吃,刘大见还是决定炒猪肝。刘大见自己是吃饭堂的,没有锅没有铲,只好拜托厨房工作的周伯炒了端过来,幸好周伯肯帮忙,上世纪70年代刘大见养鹅时没少请他吃鹅肉。
这是2011年,93岁的刘大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认识刘大见有个好处——用他做标杆,能记清一些历史年份。比如末代皇帝退位是1912年,那是刘大见出生的6年前;二战开始在他21岁那年,也就是1939年。跟老人聊天常常有出乎意料的趣味,比如我看了《复仇者联盟》,试图向刘大见介绍美国队长,我说这个靓仔跟你一样老,他被冰封……他望一眼说:“哦,他是美国的一个大队队长啊。”我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一起看《甄嬛传》也不用客套聊天
刚开始,我叫他玫瑰花伯伯。他在房间外面修整了片小花园,差不多50平方米大小,左边一半右边一半,他种上玫瑰花、百合、桔子树、甘蔗和柠檬。玫瑰花是最多的,有红色有粉红色,有什么种什么,他不讲究。刘大见的双手因为麻风病后遗症变得萎缩变形,还有帕金森病,右手永远像指挥家打拍子一样摆着,但他依然慢慢给花儿浇水。他说,也不是一定要种花,只是每天不挑两桶水就睡不着。有一次考完试,我回到村里,刘大见问我是不是考到第一名了。我懒得解释就点头说是。他呵呵一笑:“我知道的,因为这几天玫瑰花开出来好多朵。”
我也脸皮厚,对他说:我明年毕业,到时来摘你的玫瑰花。他乐呵呵:那要多种两排了。第二次去,果然看到两排新栽的玫瑰。我想,这个老人家真是浪漫又可爱。他笑眯眯的样子十分和蔼,眼睛里有纯净的光芒。
不知不觉又顺理成章地,我们变成好朋友。我索性直接刘大见刘大见地喊他。变成好朋友的象征就是可以坐着一起看《甄嬛传》,不用客套地聊一句话。有时候我在洪梅市场买回来花种子,商量着你种这包、我种这包,这包一人一半,这包你种出来苗再分给我。又有时见我遇到事情不高兴了,刘大见就来宽慰我:“咩事啊,讲我听啦。”我不理,他又劝:“我给钱你啦!”我开口了:“给钱我啊?”他说:“你的钱就是我的,我的钱就是你的嘛,发生咩事就讲出来啦。”
他曾一人养了七八百只鹅
刘大见出生在东莞道滘镇一个富足的家庭,家里有田地,能请八个师傅种鸦片,兄弟姐妹六人都能上私塾。那些我记不住的历史书上的年份和事件,他是亲自经历过来的——他说哥哥结婚第二年,七月初六那天,家里准备了番鸭和艾粉正要做晚饭,日本鬼子拿着枪推开门进来了。他说他在香港油麻地跟一个姓李的女人结婚,回东莞又娶了第二个老婆,姓叶,那年正月尾在家里拜的堂。他说当年南下大军有一队人马驻扎在村里,深夜里他和另外两名干部做侦探,找出了本地大贼头的藏枪地点,给解放军帮了大忙……
然而1960年代初,刘大见被查出患上麻风病。麻风病被称为“风吹来的魔鬼”,症状可怕又具传染性。中国民间认为这是下等人“乱搞”染上的病。他老婆大吵大闹,认定他去厚街涌口“乱搞”了,他经常到那边卖甘蔗。刘大见打了老婆一巴掌。公社命令刘大见到麻风医院治疗,他大发雷霆,动手打皮防院的医生。几个人扑上来,一起用绳子把刘大见捆住。
大队给刘大见300块钱,作为付给泗安医院的入院费。泗安医院位于麻涌镇和洪梅镇之间的泗安岛,全岛被东江支流包围,是1958年专用建来用于隔离治疗麻风病人的政府机构。刘大见1962年入院,几乎见证了泗安的整个历史。
泗安的病人分成两大类,农业队的和非农业队的。手脚好有劳动能力的在农业队工作,赚工分。刘大见是养鹅专家,最多的时候一个人养了七八百只鹅。农业队种甘蔗榨糖,他就捡剩下的甘蔗壳给鹅搭茅屋;还用干玉米粒放进锅里做成爆米花喂给鹅吃,他知道这样长得快。
麻风隔离医院多建在岛上或偏远的山区,健康人都害怕接近。然而,上世纪70年代中,附近的健康人反而主动到麻风村来——他们来买白糖、猪肉和大米。外界物资贫乏,而泗安农业队却正鼎盛,岛上土地多,有稻谷、香蕉树、鸡鸭鹅,还有猪牛和兔子,吃都吃不完。刘大见一边治病一边工作,一边找机会照顾家里。夜晚九点钟从农业队收工,他就借公家的一只木艇,花两个多小时划船回家。趁着夜色的掩护他回到家,放下东西、交代几句又偷偷摸摸离开,要凌晨一两点钟才回到泗安岛。
刘大见带回家的,有从生产队买来的鸡,有喂鹅时偷偷扒进口袋的稻谷。党伯说,那时养鸭子的人都知道刘大见偷谷,可是没人告发,因为每个人多少都会偷点东西。他从不敢在家过夜,也不敢白天回去,怕邻居知道家人跟麻风病人还有接触。
16公里的回家路永远走不完
旧时候,东莞道滘镇蔡白村河边来来往往很多船只,专门贩卖女人。这些女人来自番禺、顺德等地方,那时男子到船上物色老婆,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后来,贩卖女人的生意越来越少,大船开始在河边装载冬瓜,运到各地去。蔡白村的冬瓜很有名,国内国外都来订购。
刘大见出生在这里。2013年,受刘大见所托,我们来拜访他的侄子阿森。阿森上世纪70年代也患过麻风病,所幸他病情轻,一年多就治好回家了。但刘大见病治好了,却留下严重残疾,家人并不欢迎他回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是上世纪80年代,儿子阿文给他一张绿底的千元港币,从此再无联系。刘大见留在了隔离医院,现在这里改叫做麻风病康复村,留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康复者。
刘大见希望我们给侄子阿森传一个口信:他卧床不起,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希望阿森到康复村探望他,这些年他存下来不少钱,可以来把钱带回家。阿森不愿意,他思忖一阵,对我们说:要不你们帮忙把钱带出来。
刘大见是在2012年年底摔倒的,粉碎性骨折。他想跟亲人见一面,可是就连侄子都不愿意来,即便他们曾是病友。住院回来,刘大见再也起不来床料理他的小花园了。
他有一个带锁的木柜子,里面有几只茶色玻璃药瓶。他把100元纸币卷成一卷一卷,紧紧塞进瓶子里,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民政局每个月给康复者发一笔生活补贴,刘大见不舍得花,他省下来,期盼钱能买到亲情。从泗安康复村到家乡蔡白村,路程距离16公里。这段距离,他直到离世都没办法走完。
我表扬他戒掉抽了90年的烟
刘大见说:“小时候和哥哥去算命,算命先生说哥哥活到24岁,我114岁。哥哥24岁那年真的死了。”他又说:“我家里人都是超过100岁的,我爸爸最小,是103岁过世的。我今年才97,算年轻的了。”
事实证明,算命先生信不过。2017年7月19日,刘大见走了,那年他99岁。即使按照他说的“天一岁地一岁自己又一岁”的算法,也是102岁而已。不过,也没法找算命先生算账了。
刘大见年年给自己过生日,杀鹅吃,好几个老人家都知道刘大见生日是“四月初四”。94岁那年的四月初四,他给我100块钱,我们买菜回来在张献伯伯家庆祝。96岁那年的四月初四,他卧床起不来,不过想了个办法,给大学生志愿者200块钱买菜打边炉,算是替他庆祝。97岁那年的四月初四,他的神志开始不清醒,我们打包了必胜客的比萨和烤鸡翅到他房间。98岁那年的四月初四,请人把他抱下床,用轮椅推到小花园晒太阳,我们唱生日歌,分吃一块蛋糕。
他出不来,我就把外面的风景带进去。那时候我已经在医院上班了,天天跑去看他,每次都找些新鲜的事情告诉他。冬天,我把手放他脸上,带给他外面的寒冷。他轻轻哎呀一声说:“像下雪。”他说小时候在私塾里就见过下雪。有时给他看我手机的照片,若是连着好几张都是小狗,他就皱眉:“怎么都是畜生?”
我还在他床边贴照片,还有一块大纸板,上面写了刘大见光荣事迹——重点表扬从7岁开始抽烟的刘大见在97岁这年成功戒烟,光荣结束90年的烟龄。我考虑把这块纸板贴在天花板上,问刘大见没贴稳掉下来怎么办。他说:好啊,掉下来我就重新做细佬哥了(指投胎转世)。
他说我是东莞最美的姑娘
后来,刘大见开始整晚整晚不睡觉,闹得同屋也睡不好;白天又昏昏沉沉,每次找他都不清醒。有时一大早就开始说胡话:“我抓了条大鱼你拿回去吃!在那里放着!”我故意问回去:“你躺着怎么抓?”他继续叮嘱:“拿回去先砍掉鱼头啊。”我只好说:“好好好,知道了,我中午就吃。”他的神志越来越混沌,有时候能聊天,有时候不能。
离开的几个月前,他的眼睛变得模糊,反应也很迟钝了。有一张新闻报纸上印了我的消息,我带给他看。他控制住那因帕金森病抖动的手,紧紧抓住报纸,用他的标准道滘话,用力把标题念出来:东莞市!最美的!姑娘!然后停下来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他问:“不就是你吗?”我把歪斜的配图移正指给他看,他定睛看了好久,恍然大悟:“这个是你啊。”
不需要报纸的证明,不需要名誉。在刘大见心里,我一直是最美的那个,我一直是第一名。
刘大见已经离开三年了,岁数失去意义。皮克斯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的一生,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当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他,他将永远消失。
可是刘大见不会消失的,因为我记得他,因为我在向你介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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