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6元还包邮的麦克风唱到同城榜第一名
草根乐队“翻身”跨年夜爆红,有人觉得“他们代表了深圳普通人”

乐队曾经使用油漆桶充当架子鼓。
在深圳的地铁线路图中,翻身站显得既普通但又没那么普通。
说它普通,因为它只是市内300多个地铁站点之一;说它不普通,因为名字自带的“锦鲤”属性让它成为了网红打卡地。
在这里,10个来自天南海北、在深圳从事各行各业、年龄跨度达30年的普通人,因为对音乐的共同爱好相遇,一支同名的草根乐队就在翻身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诞生。他们用过拼多多6块钱包邮的麦克风,拿油漆桶当过架子鼓;他们没有原创作品,因为没人会写词谱曲,几位主吉他手的吉他也是自学的。
但在2021年跨年夜,他们在通道里与听众合唱的一段视频在网上爆火,并登上短视频平台同城榜第一。如今,他们拥有超过30个微信交流群,还有人会为了赶一场他们的演出,专门坐两小时地铁赶到现场。
他们说,身边的朋友不理解翻身乐队是怎么火的,可能“薅光了头发也想不通”。但他们清楚,与喜欢这支乐队的人们一样,自己只是再普通不过、为生活努力工作的一群人,在这个偌大的繁忙都市里借着音符找到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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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到处找地方唱歌,乐队在地下通道里诞生
故事开始于一家经营女装的电商公司。2019年3月,做售后客服的开心,在被老板安排兼任做招聘工作时,把简历上写着喜欢唱歌的不离招进了公司。半个月后,不离第一次跟着经常去唱歌的开心拖着小拉杆音箱来到港隆城外的广场,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一年后站在一起唱歌的,居然变成了一支10个人的乐队。出生于1990年的开心来自四川,从小喜欢音乐的他,中考结束之后用零花钱偷偷买了把吉他,后来又照着书本、光盘学,还以艺考生身份参加了高考。大学毕业后,他留在成都做过药品销售、房地产销售,也做过吉他培训。2016年,在父亲的建议下,开心来到深圳发展,“待遇好一点、机会也多一点”。他入职了一家电商公司,平时利用周末和晚上空闲时间,他在音乐培训班里教吉他和尤克里里。
2017年,25岁的湖北人不离也来到深圳,他因为个人原因放弃了在浙江稳定的工作。最初他在淘宝店铺当免费学徒,后来又帮着姐姐打理了一段时间的淘宝店。之后,就被开心招进了公司。
两个同样喜欢音乐的人,希望演出的想法不谋而合。因为有些地方管理严格、不让在公共场所唱歌,他们开始骑着电动车在附近尝试了各种地方:壹方城斜对面的施工工地旁边,“没有居民、很宽阔”;西湾红树林,“过去要骑50分钟的车,有时候下班7点多,8点钟到那里”;深南北环立交下的桥洞,“在马路下面,完全不扰民”。
“当时很纯粹就是很喜欢音乐,就是很想唱歌,不会考虑有没有观众或者能不能赚钱。”
后来,他们在翻身站旁边的一处公园草坪上唱了一两次,发现“没人管”。但到了冬天、在室外唱歌很冷,开心偶然经过翻身站附近的一个地下过街通道,“很少人,又不扰民,而且不担心下雨会冷”,这里便成了他们常来的“演出地点”。
后来,一起来地下通道里唱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音乐酒吧举办的歌唱比赛里认识了琪琪,又遇上了剃着光头、踩着人字拖的老王,还有剪了短发、他们都没认出来是女生的虎妞,结识了年轻时组过乐队、看了他们演出忍不住要借吉他来玩一下的勇哥。后来经虎妞介绍,与她同是许嵩歌迷的大雄也加入进来。
2020年5月的一天,大家开始在群聊里讨论组建乐队的事。“我们想着现在有这么多人,组个乐队,给自己取个名字,在别人问的时候也可以介绍一下,也没有想过火不火的事。”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在翻身站附近结识,又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在深圳实现“翻身”,“翻身乐队”的名字就这样自然地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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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用油漆桶当架子鼓表演,不在乎有没有人鼓掌
担任主唱之一的不离为乐队工作花费心思最多,被大家推为队长。他说,那时候乐队在地下通道演出时,过路的人很少。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唱上两三个小时,真正停下来、站着听上10来分钟的人可能也就4、5个,“还没有我们乐队的人多”。有时候甚至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但“我们在那还是唱得很开心”。
乐队主唱之一的琪琪也遇到过这种“半个小时只有一个人路过的情况”,但他们完全不在意。即使只有三个人唱歌也会很享受,“不会在乎有没有人鼓掌、有没有人路过”。琪琪觉得,当偶尔有人停下来用手机拍他们的时候,自己反而很紧张。
除了没人关注,他们用的器材也相当“草根”。琪琪还记得,她第一次出去跟他们唱歌,用的麦克风是开心花6块钱从拼多多上买的,“还包邮”,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但是音质还不错”。
在乐队里担任鼓手的广西人大雄与琪琪一样也感受过器材的简陋。他说自己从小就对节奏很感兴趣,上学时偷偷学了吉他,又在大学里学了架子鼓。2020年6月,他毕业后就来到了深圳,在医院工作。他与大家认识的时候,开心说正好缺个鼓手,但乐队里却没有架子鼓,开心告诉他“没关系,你人来就行”。
在用一只非洲鼓勉强凑合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在抖音上看到有人用桶当架子鼓敲。不离和开心打听到一位女同事的公公是做装修的,他们就各自骑了一辆车“骑40多分钟”跑到西湾,拿了5个油漆桶,“几个铁的,几个白色塑料的”,后面每次要用鼓的时候,不离都要骑车装上它们。
即使只是换了几个油漆桶,大雄还是挺开心,他觉得起码比非洲鼓多了几个桶,敲起来更带劲一点。“就是很费鼓棒,敲起来很容易断,因为它很硬。”直到后来,有一家宝安的商场找到乐队,请他们在商场里进行商业演出,他们才有经费换了一套1000多块钱的架子鼓。相比于之前,能用上这套只能算便宜的新器材,已经足以让大雄满意。
到了2020年11月,乐队在地下通道里的练习逐渐固定在每周六晚上,他们也开始慢慢积累了一些固定听众、建起交流群。到了夏天、天气太热,但他们仍然在那坚持。就这样,雷打不动坚持到第二年秋天,交流群“有三四百个人”,很多人开始习惯在周六去通道里跟乐队一起唱歌,路过的群友也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乐队突然“火了”,是在2021年底的跨年夜。不离还记得,他们在群里邀请大家出来跨年,排了一些大家熟悉的歌。最开始通道里来了30多个人,不离猜测可能出门跨年的人路过通道觉得氛围很好,“唱着唱着发现后面通道都挤满了”。一位路人拍下了他们合唱《童话》的视频发到了抖音上,视频的点赞量不断上升,到今年1月5日已经到了30多万点赞,他们也成为同城榜第一名。
琪琪记得那天晚上她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几乎挤不进去。在那段爆火的视频里,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开心花6块钱从拼多多上包邮买来的麦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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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梦想期待“翻身”,有人觉得他们代表了深圳普通人
琪琪身边专业做音乐的朋友说,不知道他们乐队是怎么火的,但是他们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们不会去做”。
但是她选择去做了。2009年,19岁的琪琪揣着500块钱,与家人赌气从湖南来到深圳。从小爱好音乐的她,因为家境原因没能去专业学校进修。高中毕业后,她去职校学了酒店管理。这次来到深圳,她也希望能找到跟音乐相关的工作。
琪琪在公明街道的一家电子厂干了半年,后来她遇上一家来公明演出的文化公司,便大胆地去后台找了负责人。对方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下周一直接去他们公司。“我胆子也很大,周一我就准时准点一个人坐车跑到龙华去了。”就这样,琪琪跟着这家公司“跑场”,也去酒吧里唱歌,“呆了大半年”。
后来,她跟朋友开过服装店、美容店,其间还会去酒吧驻唱,如今她在朋友开的一家茶叶公司做销售。她说自己跟老板提了一个要求:她可以不休息,但如果乐队有排练她可能就要请假,老板答应了。
如今,琪琪在直播平台上开了个直播间,她时常在这里跟交流群的群友们聊聊天唱唱歌。她打算接下来花80%的时间来经营这个直播间,希望未来能和乐队一起,通过直播间的商业推广来挣钱,“但我们从没想过赚粉丝的钱”。她觉得,如果能够用参与乐队的那种精神去经营自己的事业,一定能做得更好。
与琪琪一样,开心也想继续自己的音乐梦。他希望未来能在深圳开一家自己的音乐培训机构。如今他已经从原来的电商公司离开,全身心投入到培训机构的工作中。
但并非乐队里的所有人都梦想着以音乐谋生,江西人阿兵就是其中之一。2013年毕业时,学机械设计的他入职了深圳的一家零件设计公司。在大学就对视频编导感兴趣的他曾自学了摄影、剪辑等技能,在他看来,自己更喜欢偏艺术性的活动,吉他也是他在大学期间自学的,“吭哧吭哧地练”。
在工作三年后,一位大学时认识的学动画专业的朋友邀请他离职创业。尽管并不成功,但阿兵觉得自己还是要继续走这条路。2017年再次回到深圳后,他进入广告行业,第二年他选择辞职,自己再次创业。刚开始跑业务、剪片子都靠自己一个人。阿兵印象最深刻的是接了一部12集的网剧,素材装了“5个5TB的机械硬盘”,结果剪完了对方没结另一半尾款,如今硬盘还留在他那。那段时间,因为收入不稳定,他得靠之前自己存下来的2万元撑着。
后来,通过校友会找到了一些业务资源,阿兵的公司慢慢有了起色。2019年底,在接到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后,他急速将公司扩员到了20人,但又因为项目被要求反复修改导致拖延,把之前挣的钱全赔了进去。2020年秋天,他的公司里又一次只剩下了自己。就在这期间,阿兵在一次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在通道里唱歌的翻身乐队。
他觉得,加入乐队对他的心态影响很大,在工作之外过好自己的生活,让他对自己的工作有了循序渐进的把握。“我现在业务也稳定了一些,虽然不多,但是每个月都有赚,还有更多时间跟乐队一起玩。在这过程中,我就慢慢地招人,两三个人也可以做,摆好心态。”
阿兵开玩笑说,有些人可能“薅光头发也想不通我们为什么火了”。在他看来,他们其实代表了形形色色在深圳工作的普通人,即使是他们演出时也是和听众一起合唱,他们纯粹是因为对音乐的热爱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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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年女生在深圳有了家的感觉,68年老大哥找回音乐的快乐
生于1998年的虎妞是他们10个人中年纪最小的。除了考虑深圳是一线城市,“冬天暖和”也是这个河南姑娘在2018年毕业后来这里的原因。虽然大学学的是工科,但当年新媒体运营工作“挺火”,让她也入了这行,后来发觉自己也挺喜欢。
刚来深圳,还有一个朋友跟虎妞合租,后来她找到工作之后便搬出去了。大部分时间,虎妞都是一个人独处。“下班就直接回家,有段时间去学了跳舞,周末的话可能不知道干嘛”。但在加入乐队之后,虎妞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跟乐队排练成了一件她每周都期待的事,生活也更加丰富多彩。她在朋友圈里记录下了“第一次街头唱歌”、“第一次吹着海风唱歌”、“第一次边吃烤肉边唱歌”、“第一次ktv里自带设备唱歌”,相识不久的成员“熟得像老友”。在演出时,她收到过听众送的气球、风车,有小妹妹为她画了一幅肖像。有段时间她嗓子疼,还有群友坐了1个小时地铁,给她送来一包对嗓子好的橘红。
不只是初来深圳的年轻人,乐队的音乐“老炮儿”们也同样感受到了生活的变化。1970年出生的华姐,早在1999年就从江苏来到深圳生活。在一次出门遛狗时,她遇到了正在翻身站附近的公园里唱歌的不离和开心。从小就爱唱歌的她鼓足勇气,主动过去唱了一首粤语歌,就这样加入了乐队。后来在她生日时,她女儿提前联系了乐队成员来为她一起庆生,“很热闹地过了一个生日,这一辈子我可能都没有这样过的”。
乐队另外两个“老大哥”是老王和勇哥。他们一个来自云南,比虎妞年长整整30岁;一个从小就来到深圳生活,也比虎妞大了两轮。
因为家庭原因,老王在2004年从老家来到广东工作,后来在深圳送过燃气、送过水,还在KTV当过保安。上世纪80年代,他哥哥那里有一把朋友的吉他,他就趁着哥哥外出上班的时候自己摸索,后来又自学。他还记得7、8年前,自己曾与另外两个弹吉他的保安同事组队参加公司年会,还拿了个一等奖。后面跟能一起玩音乐的人分开了,他觉得自己空虚了好一阵子。如今,再次找到了一群玩音乐的朋友,老王觉得重新找到了快乐。
勇哥初中的时候就学了吉他,还曾在学校里组过乐队参加表演。虽然在工作之后,他已经十多年没再弹过,但那天晚上在地下通道里他从开心手里拿过吉他,简单弹了一下,就让老王觉得“这个大哥不得了、‘淘到宝了’”。音乐上的能力,让他习惯了高标准和高要求。但在加入乐队后,他意识到人越多越难融合,出身草根的乐队不能强求每个成员都做到专业。一向脾气火爆的他,也觉得如今自己的脾气温柔了许多。他以前总认为自己的观点没错,现在学会了与大家“相互去适应”、“融合到一起”。
在虎妞的一条朋友圈里,她说自己找到新室友,要介绍给大家认识。这两位“老大哥”还特意叮嘱,“以后虎妞要靠你多照顾了”、“警告你哦,你可别乱来”。她形容,这是一种“家的感觉”。
采写:南都记者 焦明梁
摄影:南都记者 冷锋 许松龙 黄诗慧